沉溺是很輕易的。

  離非一直都明白,若是皇上真心的對他好,他根本把持不住自己的心。只是他看不透,皇上究竟是真心對他,亦或只是心血來潮的寵溺?一回又一回,先讓他以為終於要到了,再狠狠扯開他嘲弄他,就是駑鈍如他也學會了謹慎呀!

  直至雪融前,只要他睜眼,皇上十之八九都會在他眼前,十天裡總有一兩日是休朝不上的,他心裡覺得不妥,卻也不知如何對皇上勸說。

  年初十的燈市,皇上遵守約定帶著他到城西逛燈會夜市,猜燈謎的、搖元宵的、雜耍變戲法、唱戲的,讓他目不暇給,連眨一下眼也捨不得。

  不論多麼小的玩意兒,他都瞧得趣味津津,好幾回若不是皇上拉著他護著他,恐怕不是被人群給擠跌了,就是撞上路邊的小攤子。

  原來,人真有恨不得多生兩隻眼睛的時候哪……他看了很多書,當然也明白元宵節有些時麼,過去在宮裡最多就是用晚膳時多一碗棗泥元宵,軟糯沁甜的滋味他總捨不得一口吃完,三顆元宵總讓他慢慢嚼嚼著半時辰有。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書上所描繪的元宵節又哪有親眼所見的十之一。

  「來。」空著的手中突然被塞入了一根細棍子,皇上的聲音幾乎是貼著他的耳側。

  稍嫌慌亂地閃躲開,離非紅著耳根這才將心思從小販上轉回身邊的男子,以及手中的一尊栩栩如生、活靈活現的捏人。

  「這是?」細棍子上是個可愛的小姑娘,約略七八歲的模樣,紮著兩根小辮子,手上捧著一隻小兔子。圓亮的杏眸裡似乎帶著頑皮,小小的唇微微上翹,仿若一眨眼就會動起來般。

  讚嘆了聲,離非愛不釋手地轉動著細棍子觀看,謹慎小心深怕一不小心弄壞了豈不太可惜嗎?

  「喜歡?」皇上扶著少年的細腰,帶著他往下一攤走去。『原本想替你捏一枝糖人,可你定會捨不得吃,糖不耐久放,融了可惜。』

  「嗯……臨,謝謝你……」他確實被摸的天通地徹呀!

  「那日你做的雪兔子融了,趕明兒我陪你一塊兒多做幾隻吧。」過年的時候天氣晴朗,偶或飄些細雪,很快就融了,皇上心裡總有些可惜。

  「嗯……」不置可否,離非依然把玩著捏人,卻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了。

  「累了?」皇上將他摟緊了些,探了探他的額頭。「今兒先回去歇息,明兒再往後看吧!」

  「臨,你知道我腦子不好,只會讀死書,什麼也不懂。」在人群裡就算不想走也會被擠著往前移動,離非腳步才剛停下就險些被擠跌了,只能紅著耳根偎在皇上懷裡。

  「你只是較常人良善。」從那些被小心地閱讀千百回,舊了卻整潔的書冊上所寫的眉批註解,皇上才知道天下底真有人能只從好處瞧一件事情,並不是鄉愿而是體貼諒解。

  於是他掛上了心,想知道這雙眼會不會對這世間湧起怨懟恨意?離非與過去少年時的他如此接近,被父皇冷落,母親更因罪慘死,為何卻仍能那般純真善良的相信世上的美好而無怨恨?

  不怪不恨,認為那是自己該承受的苦果,卻也未曾放棄要為這不公允的世間奉獻一己之力。

  他沒讓離非知曉,那些書他僅用了三天讀完,原想讓人燒去卻一直保留在御書房的一角。

  起先只是嘲諷,他想知道離非天真到何種地步,究竟等忍到何種境地。而後……是什麼心緒他自個兒也說不透了。

  「不,我這是傻,所以我猜不透,臨……你是真心待我好嗎?或是只為了一年之約才對我好?」就是想破腦袋,離非也知道自己猜不出來,皇上總是前一刻對他好,下一刻推他入深淵,殺了人、傷了人,連真心待他的雲似跟月太醫都不在了,他好怕哪天睜開眼睛,小喜再也不出現。

  離殤儘管仍在,兩人卻早已無法相見了吧!他很想念心愛的小皇弟,卻不敢開口請求皇上讓他與離殤見上一面。他怕,就算現下皇上對他好,與離殤一相較他僅是可有可無的小雀鳥,在金絲雀面前一文不值。

  皇上一定不知道,他沉溺了呀!只要一些疼愛,他把持不住的……所以他要忍住,忍上一年後離開,這才是最好的。

  秀麗的眉一蹙,就算隔著一層人皮面具,仍瞧得出皇上臉色微闇。摟著離非的手臂往上移向纖細的後頸,說不出是抱怨或是無奈的捏了捏。

  「我的真心還不夠嗎?」苦澀地一笑,皇上將臉靠上離非肩頭,氣息滾燙的吹拂著敏感耳際。「你長高了些哪!」

  「啊……嗯……」在人群裡佇立不動,讓離非感到窘迫,連頸子都爬上了紅暈。「似乎是,衣袖短了些足環也啊……臨……」

  耳垂被啃了一口,離非只覺得臉頰滾燙得像燒起來了似。

  「拿掉吧!小六也學會怎麼處理那小玩意兒不是嗎?」帶笑的細語沒有怒意,只是滿滿無奈及一些賭氣似的抱怨。

  「我只是不想一整日待在炕褟上,連打個噴嚏都會叮噹響,好丟人……」不自在的動動腳踝,今日外出前皇上用他的方法將鈴鐺壓住了,那種作壞事卻被歹得正著的不安畏懼,直到走進了夜市裡才被熱鬧的氣氛沖淡。

  皇上呵呵的貼在他耳側輕笑,好半晌才又握著他的手離開夜市。「這夜市還有五日,你要是喜歡咱們天天來吧!」

  「嗯……」握緊了手上的捏人,離非壓不下心裡的期待,就算皇上只是隨口哄他也夠使他開心了。

  一回別院,皇上果然讓平沙公公取下了扣在足踝上的五爪金龍,白細的肌膚上印著一圈暗紅,離非才想遮卻被皇上握起足踝踩放在膝頭,優雅的長指順著印子摩挲。

  似被火焰燒著般,麻癢又滾燙騷動直上心頭,離非不敢縮回腳,咬著下唇羞澀又慌亂的偷望皇上垂下的眼,纖長的眼睫在燈下盛著一片碎光,在眼下落上一層淡影。

  他的臨……讓他陷入萬劫不復卻心甘情願的臨……

  接下來的每一日,皇上當真天天帶他去城西玩,落日前則總陪著他看書賞梅,閒談著天下瑣細的奇事掌故,就如同初會時那半個月的臨。落燈的那一日夜裡,又飄起了大雪,第二日滿院白銀,在暖陽下如同鋪著金沙一般。

  醒來時,身側的被褥透著微涼,從天色看來皇上已經離開許久了,應該上朝去了吧!分不清是安心或是失望,離非細細的吐口氣,撐起身子。

  小喜一見他醒來,立即捧了擰好的洗面巾上前服侍他擦臉,梳洗完也用完早膳,小喜才比手畫腳的告訴他,有個小公公想見他一面,趕也趕不走。

  「讓他近來吧!會是誰呢?」心下感到疑惑,離非以為自己被皇上安置在別院的事情應該除了小喜與平沙公公以外,沒有更多人知曉才是。

  似乎並不是太樂意,小喜公公連連搖頭,打算繼續趕人。

  「無妨的,就讓他來吧!這個京城裡非公子無足輕重,誰也不會對我不利。」

  仍是皺著臉搖頭,離非苦笑著拍拍小喜的肩,輕推了他一下:「讓他近來吧!既然趕不走見一下又何妨?省得皇上回來瞧見了多惹風波。」

  不得已,既然主子這麼堅持,小喜公公也只能彎身告去領人去了。

  儘管沒了足環,可數個月來的習慣讓離非走動時依然小心翼翼,窗邊的軟褟上鋪著溫暖的皮毛,幾個靠枕已經用臨愛用的香薰過,雪光反射著日光,燦白晶亮得有些刺眼,小喜已經先放下了紗帳,讓日光能適度的暖暖的照在人身上。

  是了,皇上許過要陪他一塊兒做雪兔子玩,唉……隨口的承諾,瞧他怎麼又記得這樣牢?傻瓜。

  「小人蜻蛉拜見六皇子。」清亮熟悉的聲音讓離非身子一繃,猛的回頭幾乎從軟褟上摔下地。

  這是……這是……他不自覺揉揉眼又掏掏耳,等瞧清地上跪著的小公公,又更使勁的揉起眼。

  「你、你是……你是離殤的……」這張臉不可忘掉的,那時候他同離殤日日相會,及至後來多次錯身,在離殤身邊服侍的就是眼前這個小公公。

  「回六皇子,小人確是太子的人,前日元宵燈市上太子見著了六皇子,特要小人來問安。」小公公的一直是那樣平靜恭謹的應話,離非卻不知該怎麼回應才是。

  離殤……離殤……

  「我、我不是……」喉頭乾澀得幾乎發不出聲音,小喜機伶的地上茶水,他猛地一口灌下用力喘了給口氣。「天、天朝已經沒有『后離非』這個皇子,你……」

  「回六皇子,太子要小人確實轉告,對太子而言您永遠都是『離非哥哥』。」

  身子一抖,離非摀住臉再也忍不住嗚咽。他還是離殤的皇兄,還是嗎?不是見不得人的罪孽,不是金絲籠裡的雀鳥,而是后離非,當朝的六皇子呀!

  「離殤……離殤還好嗎?身子如何?前些日子聽說他下南京療養了,已經回京城了呀?」顧不得臉上淚痕交錯有些狼狽,離非忙不迭的詢問離殤近況,他好想見好想見離殤。

  「回六皇子,太子很好。不知六皇子是否能給小人什麼信物,好回覆太子?」

  「這……當然!」離非急著在懷裡摸索,可他一項沒有什麼隨身飾品,唯一摸出來的只有慣用的素帕。

  遞出素帕,蜻蛉恭恭敬敬的接過。「多謝六皇子,小人這就回去覆命。」

  「告訴離殤,我很想念他,希望他安好。」依依不捨的交代,他多想就這樣讓蜻蛉帶他去見離殤,可畢竟辦不到吧!若是給離殤惹禍了,他也不願意。

  「是,小人定會轉告太子。」

  小喜領著人又出去了,接下來的一個時辰離非心不在焉,瞧著窗外的雪心裡牽掛的都是離殤。

  可不是,他仍是六皇子,仍是離殤的皇兄呀……后家的子孫,后離非呀!
  「六皇子……」耳邊似乎有誰輕聲的這樣喚了他,一愣離非疑惑的轉頭四下張望,這才察覺房裡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嚇得他驚呼。

  「你、你是……」小喜恰好去端午膳不在他身邊,一身勁裝的男子讓他莫名全身發寒。

  「皇后娘娘想見您一面,恕罪了。」

  驚叫來不及出口,離非只見到眼前一花,後頸像被砍了一刀似一陣頓痛,眼前霎時只剩下一片漆黑……


※※

  新年剛過,政事堆積如山,早朝延遲了近兩個時辰仍未能結束,皇上不十分神瞧向外頭積起的雪。

  他許了離非要一塊兒做雪兔子玩,可現下他卻還被困在大殿上,心裡漸漸感到不耐煩。

  這可真糟糕不是嗎?在心理苦笑,什麼樣的君王才會在如此時刻滿心厭倦,恨不得撇下滿朝文武只想回到那小小院落,陪著一個少年捏雪兔子玩?

  煞費苦心、不擇手段要來的地位,如今還不如不要。

  優雅長指輕敲著龍椅扶把,對臣子們的奏事,皇上幾乎聽而不聞。

  也因此他留心到了後頭驚惶匆促的腳步聲,停在平沙公公的身後,低聲迅速的說了些什麼,無禮至極。

  淡睞去眼,平沙公公正揮手要跑得氣喘吁吁的小公公退下,那張臉是……小喜?

  「萬歲,非公子被劫走了,恐怕是皇后娘娘的人……」平沙公公壓低了聲音,皇上猛然愣住,腦袋轟的一聲巨響。

  「是不是讓老僕……皇上!皇上!」

  不只平沙公公驚訝,滿朝文武都瞠大了眼啞口無言瞧著皇上臉色慘白,起身奔下了皇座。

  「備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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