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一片漆黑,只有女子熟悉纖荏的身影,遠遠地在他觸碰不著的地方,散透著真珠般的潤光。

  他張口想喊,卻發不出聲音,最後只能淚眼模糊地瞧著不再對自己開口,越走越遠的母親,他使勁啃咬自己的薄唇。

  連娘都不要他了嗎?不,娘打從一開始就不要他了吧!他心裡明白的,非常明白,儘管疼他,娘仍選擇了父皇,他同娘一般傻……傻得連自個兒都賠下了,到頭來手裡握著的,不過是一場空夢。

  再傻再愚蠢也該懂了,他害死了多少人?從離開原本居住的小院之後,他身邊的人已經一個也不剩了。

  葉方公公早已不知去向,儘管過去葉方公公對他不算好,至少陪著他許多年,夜裡有人同他說話,清晨有人與他問安,無論怎麼不樂意,該有的些許服侍葉方公公畢竟還是會做的。

  然後離殤、雲似、月太醫、臨……他的臨……誰也不在了,孑然一身對他而言最好吧!娘定是要告訴他這個道理,人生而在世,從出娘胎那瞬間開始,就是孤獨終生了,沒有誰能相伴相隨,直至嚥氣也是一個人數著氣息漸漸歸無。

  他要的東西一直不在,離殤也好、臨也好、娘、月太醫雲似……為何總要在這種絕境了才看透?

  張嘴想說些什麼,娘素白的身影還是那樣潔淨,與幼時瞧見的最後一面不同,從不帶血汙,像朵綻放在夜裡的白蓮。

  到頭來仍是無言,愣愣地看著那朵清清楚楚繡在雪白衣衫袖口的小小蘭花。

  娘依然瞧著他,遠遠地、沉默地、慢慢地淡了……他原以為自己會落淚,卻笑了。

  臉頰被什麼略為粗糙卻溫柔的東西碰了碰,有些癢癢的,他縮縮肩眨眨眼,沉默的黝暗倏地大亮,眸子一時沒法習慣,痛得流出淚來。

  輕撫臉頰的指頭拂過了他的眼角,接著一隻手掌蓋上他的眸。

  「嗯……」薄唇動了動,離非發出模糊的聲音,不成語調,口中帶著沉重的鈍痛。

  「別說話,舌頭上的傷還沒痊癒,用不著同自己過不去。」雲似冷淡的調子在耳邊,像是一陣輕風。

  「雲……」他努力發出聲音,顫抖著手撫上遮住眼眸的手掌。「唔……」

  「嗯,是我。」與過去相同,沒有任何改變的語調,離非狠狠扣握住那隻手。「不用哭,我是來見你最後一面。」

  最後一面?「嗚……」離非慌張地要抓下摀住眸的掌,卻動不了雲似分毫。他想問很多話,關於月太醫的安危,還有雲似是不是恨他了?

  「別說話,沒有必要。」

  「雲……唔咿……」唇被另隻手給摀住,他分不出來眼淚是因為嘴裡的疼痛還是其他更多更多……

  「六皇子,您聽我說就好,這是佘雲似最後一回見你了,從今之後這世上再也沒有佘雲似這個人,只有月道然,您應當明白。」雲似是不是嘆了口氣,離非一點也不敢肯定,他無法自抑地顫抖,更使勁握住雲似的手。

  「『佘雲似』的骨灰我會帶回鄉安葬,您要是將來想來瞧瞧,太子知曉我的居所。」

  骨灰?骨灰嗎……離非苦笑了,為何他還活著?為何沒有死?他壓根不該活著的!

  「你的命是他救下的,就別想著要死,他拼命不是讓你輕賤這條命,就算是爛命一條,你也得替他活下去。」平靜得幾近冷淡,確是雲似才會有的語氣呀!雲似恨他嗎?

  悶哼了幾聲,嘴被壓得很牢,仍是啥聲音也發不出來。

  他想同雲似說,他懂、他明白……可他沒有法子背著因他枉死的人命活下去,他辦不到,不喜歡臨也好、不喜歡父皇也好、平靜地活著也好,他全都辦不到呀!

  「你仍喜歡后臨運是嗎?」雲似確確實實嘆了氣,覆蓋在離非眼上的掌移開,亮眼的光讓離非一時睜不開眼,仍強撐著要瞧清楚雲似的臉。

  多久沒見了?清秀的面龐有些消瘦了,眼下帶著淡淡青影,唇色也偏白,但那雙冷淡透徹的眸依舊,不帶任何情緒地對著他。

  恨我嗎?恨我嗎?

  「恨你也無濟於事,何苦?也許不過就是他還給魯婕妤的。」雲似簡單地看透了少年眸中的疑問,依然什麼也藏不住。「后臨運不會同你說,魯婕妤當年為了太子的事情,惹得他心中厭煩。也只有魯婕妤敢直言不諱,叱責后臨運違逆倫常,她活得太乾淨了,卻成了他人眼裡的沙。」

  是嗎……離非眨眨眼,對於終於聽到的真相,卻完全不感到訝異似地,專注地瞧著雲似,在掌下的唇動了動。

  無論娘是否真的犯了大罪,他們都做錯了同樣一件錯事,愛上了一個皇上,付出了一切直到再也給不了為止,最後卻只有滿身是非。

  他不虧是娘的孩兒嗎?

  「就這麼了吧!」雲似遲疑了會兒,才伸手揉揉離非的髮頂,從床邊起身。「想走想留都瞧你的打算了,我明兒就會離開京城,也許今生不會再會了,你多保重。」

  連忙要拉住雲似,卻被輕易地閃躲開。

  兩人的眸最後對上了一次,雲似瀟灑地轉身離去,輕巧的身影閃上出了門扉消失無影。

  眼上唇上都還留著雲似的體溫,一切卻像場夢……這定是場夢吧!打從他遇見離殤開始,就陷入不可自拔了,在那個涼亭裡遠遠地瞧見在雪地中纖細翩然得藍影,帶著微笑走入了那個只有他在的亭子,多美的一場夢……

  在夢裡,他為了送離殤花兒,走了宮裡好多地方,最後的那幾枝桃花卻一直沒能送出去,全都凋謝了埋在小院裡。

  那時候他就該醒了吧!不要遇上父皇,不要遇上臨……可他放不開那場美夢,寧可繼續沉溺就算醉死夢中也在所不辭。

  不知過了多久離非才察覺他已經不再那個暗不見天日的地方,當然也不是在御書房,而是一個雅致的小房。

  在那兒又有何差別?他不過就是父皇養的一隻金絲雀,今日受寵他日厭棄,在鳥籠裡歌唱得吐血也只能等著慢慢腐朽。

  這麼簡單的道理……這麼簡單……

  身子有點沉重,但並沒有什麼不暢快,他掙扎著想起身,鈴鐺清脆的叮噹聲立刻響了起來,蒼白的臉倏地一紅,唇邊揚起無奈的苦笑。

  很快的,啞巴小太監的身影在門邊出現,身上穿的卻不是太監的服飾,而是一般富貴人家裡小廝的服裝,淺淺的青滾上了灰邊,一雙大眼瞧著他。

  才開口又是陣刺痛以及不成調的含糊呢噥,小太監露出疑惑的神情,靠近了幾步對他搖頭,接著舉手就往自己臉頰上狠狠刮了兩耳光。

  驚了一跳,離非感到更加無措,只能用力搖頭搖頭幾乎扭著脖子,一邊指著自己的嘴。
  小太監眨眨眼,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恭敬地拱拱手立刻又轉身跑開了。

  這……唉……沒法子出聲喚回人,離非趁著小太監離開小心翼翼地坐起身,足踝上的鈴鐺還是響了幾回。

  並沒有離開太久,他才剛靠著床頭坐好,小太監已經跑了回來,手上端著甜粥跟小菜,額頭上還有絲絲薄汗。

  「呃唔……不……不唔……」舌頭壓根動不了,又鈍又麻又疼,離非洩氣地垂下肩,讓小太監專心仔細地一口口餵入甜粥。

  粥香裡帶著淡淡的桂花香及棗香,放了不少乾果蜜餞的,稠而不滯,一入口就順著喉頭滑入,胃整個暖了起來。

  沉默地吞了半碗粥,離非搖搖手要小太監停下。「皇……皇盎……嗯……」

  小太監又眨眨眼,將碗往床頭的小几上一放,轉身又跑了開去,這回很快就帶著紙筆硯墨回來,俐落地在床炕上架了張小桌。

  說的也是,兩個啞子還能怎麼交談?離非臉頰微紅,讚賞地對小太監點頭道謝,握起筆。才要下筆,卻又停住了,吸飽了墨汁的筆尖停在紙上兩三吋處,遲遲下不了第一個字。

  他想問臨在哪兒,可他現在既不是皇子,也不該是男寵,更不能在小太監面前直呼皇上名諱,那該如何稱呼才是?

  皇上?父皇?

  半晌,眼看墨汁都快滴落在紙上了,他才終於下筆『這兒是?』

  小太監拿起另外一隻筆迅速回道『回非公子,這兒是宮外。』

  宮外?怎麼會是宮外?離非不解地搖搖頭,握著筆遲遲不知該再問些什麼好,他也明白小太監知曉的事情不會太多才是,有些是就算知曉了也不見得會回他。

  『父皇』剛寫了兩個字,不等小太監看仔細,離非心煩意亂地用墨汁抹去了,才對小太監搖搖頭。

  『非公子請放心,萬歲每日都會來,宮裡有通往這兒的地道,最多再過半個時辰萬歲就會駕到了。』

  看著小太監所寫的,離非輕輕蹙起眉,用力啃咬著薄唇直盯著「非公子」三個字……從此之後天朝再也沒有后離非這個皇子嗎?那他究竟是誰?是誰呢?

  那時候,他讓雲似月太醫帶他出宮時,心裡原下了決心要拋棄這個「皇子」的虛名,他與父皇之間做了愧對祖宗的事情,沒有臉再使用「后」這個姓氏,那時候他要月太醫怎麼喚他?離非公子?

  父皇也這麼想嗎?他不再是后氏子孫,因為他是錯的不該在的人,他是白紙上的黑點,犯了無可饒恕的罪,是這麼嗎?

  他懂了……他終於懂了……他誰也不是,不是父皇的皇子,不是母親的孩子,他只是一個不該見人的罪孽。

  提起筆,他知道自己正自顫抖著,筆尖上吸飽的墨汁,幾乎要滴落了。終究還是落下,就落在「非公子」上頭,像淚痕般深不見底地在紙上暈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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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數倒數~
前面有五章節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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