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門的時候,室內是昏黃的。下午將近五點,在這深秋即將步入冬季的時候,外頭天色也昏黃了大半。
葉教授將鑰匙掛在門後的鉤子上,盡量不要發出聲音。
中午出門前準備的午餐仍安安靜靜躺在餐桌上,白色的桌面、鵝黃滾邊的餐盤其實不是他的風格,太歐洲了。
生菜沙拉已經乾掉,沙拉醬也稠得不好使用了。數小時前剛出爐的麵包,現在有點乾扁。
葉教授嘆口氣,眼神卻溫柔的太過寵溺。
於是他先未動過的食物收回冰箱的收好,該扔的扔去,洗淨餐具後,雙手帶著潮濕的水氣,有點冰。
五點了呢......葉教授瞄了擺在流理台上的小時鐘,從咖啡壺中倒出一杯苦澀的飲料,一包兩塊裝的方糖及兩顆奶球與湯匙一起放在淺碟上。
約略70坪的空間,廚房出去的走道往左,第二扇門是寢室。
房門只是虛掩上的,葉教授搖搖頭苦笑。
寬敞的房間裡擺設簡潔,最顯眼的是那張床。柔軟的被子中央鼓起,前方露出短短的髮絲。
「起床了。」葉教授在床邊坐下。
「嗯......」
「五點了,工作還順利嗎?」將咖啡放在床頭櫃上,葉教授俯身在那頭短髮上一吻。
「交給編輯了......」被窩裡傳出嘶啞慵懶的低語,葉教授的脖子被勾住往下拉,深深的一個吻。「鬍子。」然後是抱怨。
「先起床吧,累了晚上再睡,日夜顛倒傷身。」
「誰說的?」
「我的心靈導師。」葉教授低低輕笑。
「咖啡嗎?」那個人沒有異議,只是又吻了葉教授一口,坐起身。
扭開了床邊的檯燈,短髮上黑與白的斑駁變得清晰可見。
「你老了呢......」葉教授輕撫著他的髮鬢。
「老了。」那個人帶著睡眼惺忪的一笑,端起咖啡。「你也老了。」
「是啊。」加入方糖,咖啡裡一塊,自己嘴裡塞一塊,他們一直都這樣。
「又去打籃球?」攪拌咖啡的時候,那個人緩緩地看了葉教授一圈,問。
「當然,今天不只是打籃球。」葉教授拈拈鬍子。「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學生嗎?李昱,還有藍寧。」
「小周后嗎?」那個人笑聲低沉輕柔,業教授微微瞇起眼。
「是啊。」
「玩得開心嗎?」
「很開心,而且我們這隊贏了。」葉教授的手指從髮鬢滑向那個人的臉頰,撫摸唇角
的淺笑。「我希望你來,一定會很開心。」
「好,我下次跟你一起去。」那個人略偏過頭,吻了吻唇邊的手指。「去洗個澡吧,你的手是冰的。」
「很冰嗎?」
「很冰。」他舔過一根手指,然後含進嘴裡。
「冬天到了,只不過是洗個盤子。」
「碗盤都交給我,以前不是說好了?」含著手指有些模糊不清,葉教授楊眉,笑而不應。「去洗個澡吧。」
「嗯。」
葉教授並沒有離開,仍坐在床邊看著那個人喝完那杯咖啡。
「嗯?」他對葉教授微笑。
「沒什麼,我只是很喜歡看你喝東西的樣子。」葉教授想接過杯子,那個人卻搖搖頭拒絕。
「都看了三十年了,不膩嗎?」
「你會因為吃了六十年的飯就不想吃飯嗎?」葉教授拈拈鬍子。
「不會。」那個人笑了,傾身吻了吻葉教授的眉角。「需要我替你放熱水嗎?今天編輯送了我幾包入浴劑。」
「我自己來就好了,你先去吃點東西墊胃,這把年紀還不好好養生,高醫生都快抱著你的大腿哭了。」
燈下,除了斑駁的髮色,臉上的紋路也清晰可見。葉教授看著,小心翼翼地順著那些
刻痕撫摸。
「嗯。」
「入浴劑在哪裡?」
「書櫃上的籃子裡。」
葉教授點點頭起身,那個人也跟著下床。
「你記得先吃點東西,不准準備晚餐。」離開房間前,葉教授回頭交代。
「嗯。」
書房在走道的另外一邊,有點亂,滿地都是飄散的資料跟堆放的書籍,反倒是書櫃空出了兩格。
中式風格的竹藍塞滿了東西,蓋子已經不知去向。
淺色的紙袋印著秀氣的印花圖樣,垂死地掛在竹藍邊沿。葉教授笑著搖頭,拿起紙袋的時候卻讓整體平衡崩壞了,信件、紙條刷刷刷往下掉,葉教授連忙伸手去接。
然後資料山、書本也跟著崩落了。
手忙腳亂的撿了這個掉那個,所幸地毯吸收了聲音沒有驚擾到另一個人。
入浴劑已經在第一波的崩落下無影無蹤,葉教授乾脆挽起袖子整理起書房。
他沒料到自己會看到這樣東西。
那是很突兀的粉紅色,輕柔嬌羞的色澤,在白色及各種嚴肅的色彩下,讓人怎麼樣都無法忽視。
葉教授沒有打算擅自閱讀這封信,但撿起來的同時,信封上的寄件人姓名就落入眼底了。
那是一封請貼。
婚禮的請帖。
葉教授輕輕的抽了口氣,坐在整理了一半的書房裡,翻來覆去地看著那封請帖。
即使有點歉疚,葉教授還是拆開了請帖。象牙白有著玫瑰花浮飾的紙上,燙金的字體很突出美麗,新郎的名字與新娘的名字並排在一起,葉教授輕撫著那兩行字,輕輕嘆了口氣。
日期是三天後,會場離葉教授的住所並不遠,是間他與那個人偶爾會去用餐的餐廳。
葉教授不知道原本這封請貼被夾在哪本書裡,藏得那樣深那樣隱密,跟請帖上的人一樣,一收就二十多年過去了。
折好請帖,葉教授決定先挖出入浴劑洗個澡好交代。
柑橘系的味道偏甜,用在那個人身上並不合適,但他很喜歡葉教授身上有這種味道。
任性的男人。看著入浴劑,葉教授的笑容太過寵溺。
一身清爽地走出浴室時,麻婆豆腐的香氣盈滿了整個屋子。
果然,廚房裡那個人穿著圍裙,桌上已經擺了糖醋魚塊及椒麻雞白切雞拼盤跟燙青菜。爐子上除了麻婆豆腐之外,還有砂鍋正冒著熱氣,應該是酸菜白肉湯之類的。
葉教授下廚一定準備西式料理,反過來那個人下廚就是中式料理,他們總是這樣。
「讓你別下廚的。」
「嘗一口?」那個人只是舀起一匙麻婆豆腐的湯汁真在小碟子裡,遞給葉教授。
「好辣。」
「你喜歡辣。」
「很喜歡。」然而那個人卻是無法吃辣的。
流理臺上有裝著蔬菜棒的圓肚高腳杯,裡面有咬了一半的紅蘿蔔棒。
「怎麼不吃完再忙?」葉教授靠在流理台邊,拿起紅蘿蔔棒推到那個人嘴邊。
「打完籃球應該餓了,也差不多是你吃晚餐的時間。」那個人張嘴咬了一口。
「今天不算打球,老文傷了腰,小藍跟小李子鬧得不可開交。」葉教授輕笑。
「下周我陪你一起去吧。」
「嗯。」
那個人俐落地翻轉鍋子,讓麻婆豆腐在鍋中轉了一圈後,盛上了桌。
飯還要再燜上七八分鐘,兩個人面對面在四人餐桌上落座,葉教授盛了一碗湯,那個人則嚼著蔬菜棒。
「我不小心弄亂了你的書房。」
「是我還沒整理,有找到入浴劑嗎?」
「嗯。」
「好喝嗎?多吃點,我一直想著要替你煲湯,天冷了。」
「放心,我的心靈導師有教導我該如何養生,你才該多吃點。」那個人有點憔悴,臉色偏白,眼下還有黑眼眶。
「嗯。」
等飯悶好了,就是沉默的用餐。吃著自己碗裡的食物,偶爾替對方添菜,麻婆豆腐主要進了葉教授的肚子,那個人多半配糖醋魚塊跟燙青菜。
雞肉反而不太有人動,他們老是這樣,卻又不自覺會準備一盤肉。
「安境的婚禮你不去?」直到上了水果,葉教授才開口這麼問。
那個人震了下,放下手中的叉子。「你看到了?」
「嗯,抱歉。」
「不,你沒有錯......」深深的,他嘆了一口氣。「我不該出席。」
「安境很想你。」
「嗯,很想。我也很想念他。」
「去吧。」
「不,我不該出席。」那個人握住葉教授的手搖搖頭。「不要勸我,不要責怪自己,安境很幸福那就好了。」
「你這個固執的蠢蛋。」葉教授輕嘖。「老蠢蛋。」
「我是,所以這樣就很滿足了。」那個人溫柔地微笑,緊緊握著葉教授的手。
「是嗎。」葉教授也緊緊回握他的手。
即使,有些錯誤有些罪惡必須背負在身上一輩子。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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