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武想不透為什麼桐子會被隱月派人給帶走。

  隱月寧可見桐子,也不願意見他嗎?

  抓著銅鏡,映出的是他一頭亂髮,兩頰微凹,顯得氣色極糟。只有一雙眼,閃閃發亮,在偏落的日光下,流轉著說不出是熟悉抑或是陌生的的光采。

  不見天日……其實他一點也不在意。

  撫上眼,隱月不肯見他,他卻無時無刻不瞧著隱月。

  「爹,隱月叔叔會不會有事呢?」秋蟲片刻不肯離開他身邊,小身子縮在他膝上,突然間這麼問了。

  「爹不知道……」隱月說要一同賞雪……

  「爹,下雪了!」秋蟲驚呼一聲,小身子爬上了桌子,把手探出窗格外,興奮的撈呀撈著。

  順著兒子的小胖手看去,偏落的日光中,天色帶著淡淡的紫灰,棉絮似的白點,在風中飄搖著。

  雪……「秋蟲,跟爹一起去找隱月嗎?」

  不管隱月願不願意見他,一同賞雪的約定他不打算失約。隱月瞧不見無妨,他願意說給隱月聽。雪怎麼下、風怎麼吹,在餘暉下閃耀著甚麼樣的光采。

  「要!秋蟲要去!」撲進祁武懷裡,秋蟲開心的小臉一片紅撲撲的。

  抱緊兒子,他想去瞧瞧隱月騎來的馬是不是還留著,如果留著他就能騎了,若沒有……就是走,他也會走到!

  后隱月若不見了,會去找嗎?

  會的!當然會的!如果只是后隱月,不是王爺,他不會放手,絕對不放!

  「祁武!你怎麼下床了!」才剛出門,桐子訝異的聲音從石階下傳來,接著細瘦的身子也飛奔過來。

  「我要去找隱月。」抱著秋蟲,祁武稍稍後退一步,沒讓桐子碰著。

  他是氣桐子,明明知道隱月要把眼換給他,為什麼不說呢?他從來不想傷害隱月,也不想讓隱月代替自己不見天日的!

  他從不後悔護著桐子,而讓自己瞎了。但為什麼最後受罪的卻是隱月?

  「別去……別去!后隱月不要你了!他親口對我說的!」桐子臉色一白,慌亂的抓住祁武帶著拒絕的手臂。

  心口一揪,隱月這麼說了嗎?身子顫抖了下,差點站不穩。

  「就算……」喘了幾口,祁武望著桐子清秀帶淚的臉龐,狠下心:「就算隱月不要我,但我要他,我只要他。」

  「祁武!別這麼說!求你別這麼說!」桐子倒抽口氣,摀住雙耳悲鳴,細瘦的身子跌坐在地。

  「桐子,是我對不住你。」儘管氣桐子,但瞧他哭喊的可憐模樣,祁武還是心軟的蹲下摸摸他的臉。

  「你還有秋蟲陪著。」放下手中的兒子,祁武完全不打算回頭。

  如果隱月氣他、恨他不要他了,那他就帶著隱月的雙眼,去瞧瞧這個天下。

  隱月說過,要當最逍遙的王爺,那他就帶著隱月的眼,天下逍遙!

  「后隱月要死了!他活不過年!」抱住秋蟲的小身子,桐子又哭又喘,細柔的聲音尖銳的破碎了。

  「你胡說!」瞪大眼,他驚駭的望著地上的桐子,心裡猛然一絞,高大的身軀不穩的晃了晃。「你胡說!隱月怎麼會活不過年!他不是在服藥嗎?」

  「祁武,后隱月不要你,可我跟秋蟲要啊!」

  他眼裡瞧不見桐子哀求的臉,也瞧不見秋蟲驚駭但忍著不落淚的小臉,只有一片沒有邊際的漆黑,以及隱月笑著瞅著他的臉。

  「桐子……帶著秋蟲逃吧!別再讓阿戈密遇著了。」他努力撐住幾乎崩落的身軀,用力眨了幾下眼才終於又看清楚一片天光及密密飄下的雪花。

  「爹……」秋蟲扁著小嘴,但沒有哭,只是伸手摟住了桐子的頸子。

  「對不住,我是一個不好的爹,只想著自個兒。」低頭笑笑,他知道自己心眼死,下定了決心就不會變。

  但他從來不知道會因為自己的死心眼,錯手掉了真正想要的人。

  因為隱月一直在他身邊,抬眼就會瞧見,伸手就能碰著,就連在睡夢中都能嗅到那甜膩的香氣,像是月亮一般,儘管偶爾會消失,但永遠都在。

  一旦月兒不見了,他才發現原來這個世界之所以能成一個世界,是因為有那輪月,柔柔的默默的照著黑夜。

  所以他要去找,找回他的月。

  「就算是他死了,你也不回來嗎?」桐子像是抱著最後一絲冀求,顫抖著揪住祁武的褲管。

  「桐子,沒有月兒的夜,就只是無邊無際的黑暗罷了。」這個道理,他到現在才想透,已經來不及了嗎?

  「我跟秋蟲不足以當你的月嗎?」

  「桐子……」祁武溫柔的移開桐子緊抓不放的手,一字一句清楚的道:「月兒只有一個。」

  飄落的雪花,已經在桐子及秋蟲的髮間染上淡白,他伸手去撥,桐子顫抖了下躲開了。

  「你不是祁武……」細弱的聲音像是絕望的呻吟,讓祁武一愣。

  「你不是祁武,不是秋蟲的爹……」桐子慢慢抬起臉,臉上被風吹乾的淚痕,添上新的痕跡。「你……你是后隱月的鵬羽,天朝的將軍,阿戈密的敵人。」

  「桐子!」先不論桐子說的話讓祁武多震驚,他發覺桐子的眼神渙散,心裡不禁有些難過。

  「我會帶著秋蟲逃的,你去尋你的月吧!」揮開祁武擔憂的大掌,桐子緊抱著秋蟲站起身,細瘦的身軀背轉過去,在細雪中進了屋裡,用門擋下祁武的視線。


■ ■ ■ ■


  隱月的馬沒有被騎走,於是祁武騎著馬很快就到了軍營。

  正遲疑該怎麼進去,一頭短髮的二王爺瘦長的身影,走出了軍營外。

  「來。」對他招招手,二王爺很快又轉身往裡走,祁武連忙牽著馬追上去。

  「隱月……還好嗎?」問的有些膽怯,原是想問隱月是否當真病重,卻怎麼也問不出口。

  二王爺只是點點頭,一眼也沒瞧他。

  只能默然無語的跟著走,他也問不出口,隱月是否願意見他。但既然二王爺都出來了,應該是能見著吧!

  終於,來到軍營深處的大帳,二王爺才停下急促的腳步,望向祁武。

  「隱月……」二王爺瞧起來很遲疑,難得一句話沒說完就停了。

  「他還好嗎?」心裡一緊,祁武慌張的問,深怕聽著甚麼不好的消息。

  像是點頭,卻又像壓根沒動,二王爺溫潤的黑眸凝望著祁武,嘆口氣。

  「過不了年。」最終,還是這麼回答了。

  濃眉一扯,祁武緊握雙拳:「桐子說了,為什麼不救隱月?」

  他知道二王爺的醫術很好,否則也無法替他換眼。

  為什麼卻救不了隱月呢?雖然隱月總是在服藥,身子冰涼涼的,但是……瞧起來並不太糟糕。

  「鵬羽。」若有深意的看他一眼,二王爺動手掀起軍帳帳簾,示意祁武進去。

  「我是誰?」又是這個名字!祁武沒動,牢牢的望著二王爺的眼。

  適才,桐子說他是鵬羽,隱月也經常對著他喊這個名字,他知道「鵬羽」是隱月最心愛的小師兄,但卻不知去向了。

  若桐子說的是真的,他不是祁武而是鵬羽,那祁武呢?

  「你說是誰便是。」二王爺一貫的寡言,瞧來也沒有多說的打算,只是揚揚下顎要祁武快進去。

  「我是鵬羽嗎?隱月不會說的。」這就是他氣隱月的地方,為什麼不說?甚麼都不說,他怎麼會知道?

  他不聰明,心眼又死,是個沒用的笨傢伙。但只要隱月願意說,他會聽的!

  「你是。」既然要問,二王爺就乾脆的答了。

  雖然是預料中的答案,祁武還是愣了。

  半晌,雪花在他髮上聚集,他才終於開口:「好,我是。」

  又望了二王爺一眼,他進入帳中。

  火盆,已經升起,大帳裡燈火通明,中央的圓桌旁坐著兩道人影,一青一灰。

  「隱月!」當他察覺的時候,已經奔向隱月伸手摟住了那更加纖細的身軀,狠狠的巴不得嵌入骨血裡。

  「鵬……鵬羽!」像是沒料到他會出現,隱月呆了下,才驚訝的低喊。

  小小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眼眸的位置蒙著白布……祁武的心絞得幾乎破碎。

  「隱月……隱月……」千言萬語,想問為什麼這麼傻?為了一個總是推拒自己的男人挖下自己的眼,想問為什麼病重的事情不說,想問為什麼不肯見他……但甚麼也問不出口。

  他只能把臉深深埋在隱月的頸窩,貪婪的吸取帶著淡淡藥草味的甜膩香氣。

  「本王以為,桐子把你接收去了。」驚訝很快就壓下,隱月笑嘻嘻的,動手推他的肩。

  「我只要你。」顧不得有他人在,他張口咬了隱月細緻的頸側一口,聽到細弱的哀叫。

  「可是本王不要你了。」耳根微微染紅,但推拒的力道卻強了些,蒙著白布的小臉別開。

  心裡揪得難受,他知道隱月會這麼說,桐子不也說了嗎?隱月不要他了!可是……手放不開,怎麼也放不開。

  「你滾吧!跟著你心愛的家人,躲到南方去。」帶笑的言語蠻不在乎,冰涼的小手摸索著厚實肩頭,往上直到微捲的髮間,輕扯著。

  「不,我來找后隱月的。」任由隱月拉扯,他說甚麼也不放手,反倒往細頸上又咬了一口。

  「是為了眼眸嗎?為了一雙眼,對本王糾纏不休?」每被咬一口,隱月纖細的身軀就輕顫一下,小臉染上淡淡的色彩,口裡出來的話卻很氣人。

  「若是呢?一雙眼,就這一雙眼,我哪兒也不去。」他不擅言語,這已經是他最大的極限了。

  「何苦呢?祁武,何苦呢?本王只是捨不得自個兒的眼給火燒了。」嘆口氣,隱月的手垂下,不再試圖掙扎。

  「活不過年嗎?」祁武想到適才二王爺說的話,手緊緊一擁,幾乎發不出聲來。

  「祁武,這又與你何干呢?」毫不在意的低語帶著笑聲,在祁武的耳中震盪著。

  隱月果然是隱月呀!每一開口,都是為了惹他生氣嗎?

  哼了一聲,他抬起頭用隱月的眼眸,看著后隱月的臉龐:「若你一定會死,我會帶著這雙眼,替你天下逍遙。」

  懷中的身軀一震,雖然沒了雙眼,小臉準確的對著他,微青的唇半張抖了抖:「你……你說甚麼?」

  「我會讓你當最逍遙的王爺。」就算只有一雙眼,他會帶著隱月天下逍遙!

  「你……你……」頭一回,隱月像是不知所措、全身發抖,淚痕從白布下,蜿蜒而下……

  「真的活不過年嗎?」祁武不知道隱月為什麼會突然落淚,只能心疼的吻去那些淚痕。

  「能。」溫煦如風的輕語,從隱月身後傳來,祁武愣了下這才終於把眼對上那道青衣人影。

  「師父,隱月不要。」一聽青衣男子的聲音,隱月似乎有些慌,搶著制止。

  「能嗎?」祁武急著問。

  點點頭,青衣男子從懷中拿出個掌心大小的錦盒,輕輕打開。紅布面上,躺著兩顆像是珍珠般的小球,在燈光下流轉著淡青的光芒。

  「師父!隱月不要這樣!」

  「這是蟲卵。」青衣男子淡淡的望了隱月一眼,柔聲開口。「當年離開京城,就是為了找尋這蟲卵,七年才孵化,成蟲得以活七年。蟲卵,再月餘就要孵化了。」

  「這蟲卵能做甚麼?」祁武搶先一步用手溫柔的掩住隱月的小嘴,問道。

  「這種蟲,若寄生在人體內,飼主在蟲死亡前都能活著,但一旦蟲死,飼主也會身亡。」

  「隱月能吃嗎?」隱月的小臉冒著薄汗,冰涼的手死命要抓下嘴上的掌,但祁武不理會他繼續問。

  「能,但不能只有一個人吃。」青衣男子柔和的眼眸望著祁武,淡淡的微笑「這是夫婦蟲,雌蟲雄蟲若寄生人體內,兩隻都必須寄生,且雌蟲雄蟲不能相離,否則會因孤獨而死亡。加之雌蟲較弱小,因此被雄蟲寄生的人,必須承受被雌蟲寄生者病痛的一成。」

  「我吃!」連想的時間都沒有,祁武立即回道。

  「不許!」終於掙脫,隱月顫抖著低吼。「絕對不許!天底下沒有這種蟲!」

  「隱月,師父不說謊的。」

  「我吃,給我。」大掌伸向青衣男子,一點也不猶豫。

  倒是青衣男子沒有立即交出蟲卵,低柔的問道:「一但吃下去了,至多只能活七年。我找了十多年,才終於找到一對,能否找到下一對,沒人能說。能嗎?」

  「好,給……」

  「不許!」隱月緊緊扣住環在腰上的手,抖個不停。「別做這種傻事,不過是一雙眼,與其燒掉不如給你的眼!」

  「不,是為了天上的月。」他紅著臉笑,因為害臊而抖著聲。但伸出的大掌很堅持,握住了一顆珍珠般的蟲卵。

  「別為了短短七年……鵬羽,本王不要你了。」小手在他身上摸索著,試圖阻止他的動作。

  「可是我要。」一仰首,嚥下了蟲卵。

  不是短短七年,是還有七年!

  聽見他吞嚥的聲音,隱月呆了呆:「鵬羽……本王從不知道你能傻到這種地步……」

  「隱月,吞嗎?」祁武只是對他笑笑。

  「好,七年就七年,你得陪著本王天下逍遙。」淡青的唇瓣輕輕揚高了,是祁武最熟悉的帶著壞心眼的模樣。

  就算只是七年,天下逍遙!

■ ■ ■ ■


  湖面,因為下雪的關係,結成一片雪白。

  湖邊,琉璃瓦頂的庭中,在綿密的飛雪間,隱隱約約瞧得見兩道依偎在一塊兒的人影。

  「鵬羽,為什麼把錦囊給我?」全身裹在白狐裘中只露出一張小臉的人兒,嘻嘻笑著摸著適才被塞入手中,還帶著餘溫的錦囊。

  「師父說……」總覺得有些彆扭,得叫著不記得的人師父。「就算只有七年,還是要給訂情禮物。」

  立即,隱月哈哈大笑:「鵬羽啊!咱們都離開師父月餘了,這才給嗎?」

  脹紅了臉,鵬羽一咋舌,低吼:「還來!不給了!」

  「這錦囊裡,放的是甚麼,你還記得嗎?」吐吐舌頭,隱月緊握著錦囊,當作沒聽見鵬羽的吼叫。

  一天不逗逗鵬羽,他全身不舒服呀!

  「不記得。」也不是真想要回錦囊,鵬羽拉下狐裘的帽子,把臉頰貼在隱月帶著薄紅的粉頰上。

  蹭蹭他的臉,隱月細細笑著伸手入懷摸索了一陣。

  「找甚麼?」

  「來,瞧瞧。」攤開的小手中,放著一張折起的字條。

  「喔……」拿過字條打開,清秀端麗的字跡映入眼中。

  你的問題,本王想回答了。

  「這是甚麼?」心裡浮現一股熟悉的感覺,他瞪著隱月泛著嫩紅的臉問。

  「這個……」單薄的肩聳了聳,他拉下鵬羽的臉,紅唇貼在他耳畔,細細的說了幾個字……

  「后隱月!」狠狠摟住懷中的人兒,鵬羽不能自已的吻上那張甜美的小嘴。

  字條飄落在地,翻出了另一面的字跡:有命自己回京問,陰曹地府恕不奉陪。

  畢竟還是陪了呢……氣息裡,是鵬羽宜人的氣味,已然足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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