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太醫,雲似......」被緊護著躲在馬車深處,離非神色不安,心裡頭既焦急車外的打鬥聲,也掛意月太醫摟著他的輕顫。

  隔著一層車簾,傳入耳中的只有凌厲的風聲跟衣袍颯颯的聲響,間或染上了拳掌痛擊至人身上的響聲,隱隱約約地,離非也不肯定自己是否聽見了雲似痛得悶哼的呻吟。

  他心裡滿是歉意,但此時此刻不是他出頭的時候,他不能讓雲似分心。

  「沒事,雲似......」輕嘆了口氣,月太醫壓下了恐懼,對懷裡只露出一張小臉的離非安撫地微笑。「雲似有多少能耐,我最為了解。他的武藝放眼京城,能匹敵的人一手就數完了。」

  「月太醫,這是我的錯,你不該對我如此包容......」離非不自覺啃咬薄唇,細長的眸瞅著月太醫,坦率地沒有避閃。「月太醫,我不該逃是嗎?是我惹出了這一切,都怪我太愚蠢,連逃走的時機都算不準......」

  「離非公子,請別這麼說。」輕柔地拍拍少年削瘦的背脊,月道然不自覺閃避少年的凝視。

  「不,這是我的錯。月太醫,我不懂......為何父皇要派人來找我?」他不懂,對父皇來說他的離開應該無足輕重才是,在那麼寬敞的皇宮裡,有沒有他壓根無人在意呀。

  父皇掛心的只有離殤,那又為何要他回去?明知道自己不該有妄想,卻仍然隱隱升起一絲希望......這不是太傻了嗎?

  無論他怎麼喜歡父皇,那都是違逆倫常,而父皇也......也根本未曾對他上心不是嗎?在新奇有趣的寵物,久了也會膩,他明明懂的,明明懂的。

  「離非公子,您想回去嗎?」外頭猛地響起一聲明顯的掌擊重響,月道然身子一繃,強忍著不去掀開車簾。

  離非只是對他心神不寧,焦急注意外頭動靜的神色淺淺一笑。

  「月太醫,我還是回去吧!我不該將你跟雲似拖下水,父皇定也不是真心要為難雲似。」這是他的錯不是嗎?離非掙動了下,但被月道然摟得更緊,力不如人根本動不了。

  「別說傻話,離非公子,我同雲似只想你開開心心,何苦回去那個樊籠?」月道然難得對少年沉下了臉色,離非露出羞赧的神情,垂下頭。

  「父皇問過雲似三回,要選我還是選你......月太醫被這麼問過嗎?」他的心畢竟還是開始扭曲了吧!離非欲哭無淚地對自己苦笑,小手得了點空在袖子裡抓著,卻抓不著用慣的手巾。

  他永遠都是被扔下的那個人,離非離非,究竟是不染是非或者徒留一身是非?此時,他也說不透自己心裡究竟希望不希望月太醫選了陪著他。

  「是,問過。」遲疑了會兒,月道然才淡淡的回答。

  而那時是怎麼回答?月道然苦澀地扯動唇角。他沒同雲似說過,魯婕妤的死他也是一個推手。那時候,他選擇了救雲似,何其相似,魯婕妤也好,離非也好,總是那個被捨下的人哪!

  外頭的纏鬥聲已漸緩,他的心思泰半都不留在少年身上了。雲似還好嗎?是否重傷了?那個人不愛多舌,開口總是一針見血得讓人無處可退。幾次遇敵受傷,他關心了幾句只得到『我不是還活著?你不開心?』這種讓他啞然的回答。

  為何什麼聲音也沒有?若是無事,雲似應該會掀開車簾,若是有事呢?

  摟著少年的手圈得更牢,少年似乎發出了不適的輕哼,像是一時沒能忍耐住,他卻僵硬得鬆不開手。

  「離非公子,也許我們到不了蘇州。」外頭,風聲吞沒了其他聲響,秋日的風確實偏大,一旁格窗的竹簾嘶啞的晃動,月道然努力要分辨風裡其他的聲音,但卻什麼也聽不出來了。

  「雲似不會有事的。月太醫,把我交出去就好,我不該離開......當初,若是甘心入寺出家就好,人當真不該有半點妄念。」離非又掙動了下,這回月道然鬆了手,神色複雜地瞧著那張蒼白小臉上的淺笑。

  是啊!他走不了的,無論臨究竟要他如何,事到如今......

  「離非公子,也許月某踰越了,但是......」月道然很少說重話,但他心裡現下只掛念車外的人,來不及管住自己的嘴。「連爭都不爭,當初又何必說走?」

  離非得臉色瞬間漲紅,薄唇蠕動著卻沒發出聲音。

  「魯婕妤當年爭了一口氣,儘管下場......」月道然嘆口氣,遲疑著要不要安撫少年,他瞧來尷尬又羞恥,淺色的眸底帶著狼狽跟一絲迷網。

  「為何提到母親?」少年雙頰依然通紅,聲音顯得乾澀。「母親犯了錯就該罰,我一直要自己別犯錯,可到頭來我卻沒做對什麼事。」

  「魯婕妤沒有犯錯,她只是做得太對了。」

  「做得太對?」離非愕愣不解地瞅著月道然,腦子裡混成了一片。「我不懂,我聽不懂......母親被車裂,不正是因為犯錯嗎?」

  「不,六皇子,您必須明白一件事情,在那深宮內院裡,太剛直的人是活不下去的。」這件事,月道然一直思索著該何時對少年說,卻總是找不到時幾。

  「我不懂......我不懂......父皇是、父皇是明君,他不會不會......」少年臉色由紅轉白,細瘦的身子瑟瑟發顫,不自覺搖晃著腦袋。

  「明君,才狠得下心。」私德姑且不論,靠自己從谷底攀上頂峰的男人,怎麼可能會狠不下心腸?更何況魯婕妤只是一個妃子。

  「母親、母親犯了錯,我確確實實聽見了,母親總是被杖責......總是......總是......你、你騙我是嗎?」離非失魂似的搖頭,腦袋裡飛轉的都是母親被壓在泥地上,杖打得血肉模糊,卻高聲呼喊著『臣妾無罪』的臉龐......

  「六皇子,不如您自個兒去問問魯婕妤不就好了嗎?」

  「誰?」月道然敏捷第一把將縮在邊角的少年扯入懷裡,防備地望著傳來細柔淺笑聲的地方。

  隔著車板以及風聲,少女笑嘻嘻的嫩聲,依然清晰得讓人驚駭。

  「我是影萸,這聲音是月太醫?」

  「在下月道然,姑娘......」直盯著應該是少女所在位置的車板,月道然摟著離非往後退,卻又無法退出馬車。

  腹背受敵呀!原來皇上打著這個主意嗎?他苦笑,疼惜地拍撫少年背脊。身為醫者,無論如何要救下后離非!

  「我是影萸,別姑娘姑娘的叫我,人家說死也要當明白鬼不是嗎?」少女又說又笑,似乎能瞧見一個頑皮可愛的少女躍於眼前。

  「影萸姑娘,月某以為皇上要活生生的六皇子。」背幾乎貼在車簾上,隨著風吹背心的衣物也跟得翻動。

  依然,沒能聽見雲似的聲音,莫非雲似已經......不不!不會的!

  「皇上要怎麼樣的六皇子,影萸又怎麼知曉呢?那是影荷的事兒呀!可他現下與那個沒表情的哥哥打到半里外去了,想來應該是怕驚擾到六皇子吧!可真是省了我麻煩,影荷可不好對付。」

  聞言,月道然總算暫時鬆了口氣,但更不解的是影萸這個少女所說的話,照說『影』是直屬於皇上的密探,除了皇上之外誰也不能命令,甚至朝中大臣壓根也不知道『影』的存在。

  可少女所說的,派她來的人並不是皇上?

  「姑娘,月某以為『影』忠於皇上。」雲似將影荷引開,為的應該是讓他有時間先帶走離非吧!他應該早些發覺才是!

  「我不同呀!我是皇后的人,當年娘娘同皇上討了我去,我當然忠誠於皇后啦!唉呀!我是不是多嘴了?」少女似乎一拍手,笑聲倏忽地往格窗移動,月道然謹慎地將視線移過去,半點也不敢放鬆。

  「月太醫,交出我,別再為了我......」少年急切地要推開他,卻被溫柔堅定地摀住嘴。

  「六皇子,月某當年救不了魯婕妤,不能連你也保不了。」

  「娘她犯了錯,這不是......」嘴再次被摀住,月道然對離非搖搖頭。

  「六皇子,魯婕妤沒有錯。」

  「唉呀!所以我說啦!六皇子何不直接同魯婕妤問去呢?」少女清脆的笑聲從兩人背後傳來,月道然大驚,來不及轉身,只感覺到吹在背上的風變強了,他不及細想猛力將懷裡的少年往車裡推。

  那只是一聲輕響,聽在耳中並不讓人愉快,是刀劍刺透身板的聲響,帶著些微的水泡聲。

  「咳......」口中泛出了一片腥味,含不住從唇角滑落,一張口就噴了出來。

  「月太醫!」他聽見少年哭喊的聲音,眼前卻已經瞧不太清楚了,車內像罩上了一片黑霧,少年細瘦的身軀像霧裡的影子般,淡得讓人心痛。

  「啊!真是,你鬆手呀!」少女嬌嗔地輕喊,要抽回次穿他的劍,但卻被月道然搶先一步狠狠握住劍身。

  除了刺透那瞬間,其實並不太疼,只覺得冷......他瞧著少年搖搖頭,唇角露出一抹溫和的微笑。

  「鬆手,月太醫,鬆手好嗎?鬆手好嗎?」少年想撲過來,卻被他已幾乎要換散的眼神制止,幾乎痛哭失聲。

  「六、六皇子......」他明白的,這一劍他是活不了了。「鬆、鬆手......鬆手好嗎?」

  少年似乎愣了愣,接著壓抑地哭著點頭。

  「不鬆手也無防,我削了你的指頭也好呀!」少女還是那樣笑嘻嘻的,貫穿他的劍身冷酷地扭了半圈,幾乎要倒爛五臟六腑似的,讓月道然又噴出一口血。

  「不要!求求你住手!皇后娘娘要的是我吧!別為難月太醫,別為難!」

  「這是他為難我呀!」影萸嘆口氣,可憐兮兮地回道。「不如這樣吧!六皇子自裁?省得我還要踢開這具擋路屍。」

  「我......」

  「滾開!」

  少女似乎吃了一掌,往一旁狼狽得摔倒,劍柄上的首也鬆開了。

  「雲似!」熟悉的身影鬼魅似地竄入車內,拔劍、點穴止血的動作一氣呵成,離非確實瞧見時,雲似已經牢牢地將月太醫摟在懷裡。

  外頭,似乎仍聽見少女嬌叱的聲音,接著是打鬥聲,雲似卻完全充耳不聞,只是低頭望著月道然,一眼也沒瞧離非。

  「我帶你去療傷,撐著。」

  「不......不......我、我......來不及了......」渾身是血的男子淺笑著,努力開口,每說一個字唇角就噴出血沫。

  雲似不住手擦拭那張被鮮血映襯得死白的臉,除了狠咬著唇之外,面無表情。

  「若是我懂醫術就好......我明明是佘家的孩子。」

  月太醫動動唇,似乎想說什麼,最後只是喘了兩口氣。

  「你說你會陪我,你許過的。」雲似垂下頭,唇輕觸月道然蒼白的唇,平淡卻執著的道。「你不能死,你要陪我,永生永世,你許過了。」

  「帶、帶六......」

  「嗯,你也要一同。」

  「月太醫......對不住,對不住......」少年哭得渾身顫抖,卻也明白自己無法靠近,只能遠遠地瞧著雲似摟著月太醫。

  「六......」

  馬車後頭的車板猛地被劈開,黑衣蒙面的男子冷然望了車內一圈,快如閃電地一手就抓起離非削瘦的身子。

  「放手!」

  「奉皇命,在下帶走后離非了。」少年來不及掙扎,影荷已點了他的睡穴,小心將暈了的人裹在懷裡。「影萸的人頭就當賠禮。」

  叩噔聲,一顆人頭被扔在車板上,寂寥地滾了半圈,亂髮遮住了少女的臉龐。

  雲似沒有阻止,僅是冷蛋地瞥了那顆人頭一眼,垂眼仍牢牢望著月道然。

  懷裡的人其實已經沒有氣息了,他不想死心,也許父親會有辦法......是啊!父親會有辦法的!

  唇擦過帶血的蒼白唇瓣,有些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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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收下這個美味量足的便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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