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眼見著的時候,男人坐在桃花樹下,飛雪似的花瓣隨風飄盈,砌了一片亂雪般──男人執了一杯酒,垂著眼像品嘗又像只是嗅著酒香。

  片片花瓣間,暗藍色的衣袍彷彿透著隱隱的光采,順著隨意曲起的腿、閒適擱置的肘傾瀉而下,很像他小時候見過的海及天,既淡雅又雍容,再捲著吹雪般的春風裡,華貴得不可思議。

  不過……看完之後,他陷入一個更糟糕的絕境。如果他沒有傻得太厲害,這會兒人應該是在皇宮裡的。

  抱起雙臂,佘清風不再看著男人,低頭試圖想出方法解決目前的困境。這會兒,照說他應該是要在太醫院裡才對,而不是在御花園裡散步。

  唉……皇宮內院,沒事建這麼寬廣做甚麼呢?皇上才繼位7年,後宮也才不過十來個娘娘,就算生下百個皇子公主,再多兩百個娘娘,這宮院也還是太大了……再次嘆口氣,佘清風也知道無論怎麼抱怨,都不能掩飾他迷失方向的事情。

  以後,他得成為個太醫,整天在這深宮內院的東奔西走,當真沒有問題嗎?

  屋子還是小小的好,地方一大了,就容易藏汙納垢,人一多了就容易有秘密,父親臨終前特意交代他,成為太醫後可得繼續佘家家風,到死都要守口如瓶。

  這倒是不難,前提是他得先成為太醫……放下雙臂,想破腦袋他也想不透自己究竟是從哪個方向繞來的,又得打哪個方向繞出去。

  算算時辰,他再不趕快去太醫院露臉,興許佘家歷代皆太醫的金字招牌會毀在他手上。

  沒法子了,俗話說路是長在嘴上的,既然有個瞧不出來是甚麼身分的男人,他也只能走上前去了。

  「兄臺……」拱拱手,佘清風在靠上前的路上將男人更仔細的打量一回,他還是看不出男子是甚麼身分。

  藍色的衣袍不是朝服,當然也看不出官品,惟一肯定的只有……應該確實是男人不是太監。

  聽見他遲疑的聲音,男人低垂的眼抬起,是一雙黑的沒有任何雜質,彷彿連光都會被埋沒般的眸。他愣了下,退開兩步,打算直接逃跑。

  管他東南西北,反正畢竟是個用牆圍起來的地方,選定個方向跑下去總會撞到牆的!撞到牆就會碰到禁衛軍,到時後肯定能問著路!他真是傻瓜,這麼簡單的事情也沒想到!

  「離殤。」在他準備轉身的同時,清淡得同素色的桃花瓣般,卻又透著濃艷的柔語,讓他狼狽的只轉過不到一半得身子,歪曲得非常可笑。

  這……離殤?佘清風搔搔臉,假裝沒碰到那滾燙的面皮,緩緩的轉正身子。

  「兄臺,您誤會了,在下並不是想詢問你的名字,在下是想……」持著酒杯得長指晃動了下,白皙中透著粉色的手背,接住一片落花。

  「離殤,你呢?」男子的唇湊上那片落花,色澤顯得嬌豔的唇微張,在佘清風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瞧見的時候,伸出粉色的舌尖,將花瓣舔入唇間。

  「在下佘清風。」他想,還是逃跑好了。眼前的男人舉手投足之間都有種勾人的嫵媚,卻又高貴得不可侵犯,不會是皇上的男寵吧!

  這個天朝的梁實在歪得有些過分,老不生公主也就算了,王宮貴族分明都儀表堂堂,偏偏十個裡有九個半是喜歡男人,唯一不愛的那半個又總愛上不該愛的女人。

  他還不算是太醫,還不想太早知道太多不該知道的祕密。

  「品位?」男人像是察覺他的心思,黑眸又對上他,這回牢牢的鎖著眸,讓佘清風像被蛇盯住的青蛙似的,動彈不得。

  「這……從五品,在下是太醫。」乖乖的回答,他開始反省自己不會看人。一個男寵不會有這麼迫人的眼神,搞不好是個王爺。

  「又是佘家的太醫。」男人很輕微的勾動了唇角,濃長微翹的眼睫往下,遮去了深黑的眸,不知怎麼的顯得親切了起來。

  「是。」害臊的搔搔頰,佘清風倒有點不好意思說出自個兒迷路的事情。

  「婚娶了嗎?」這……佘清風訝然得眨眨眼,男人問得也未免太深入了吧!他也不過就是……想問個路罷了,婚娶不婚娶有甚麼關係嗎?

  「兄臺,敢問太醫院怎麼去?」他並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心口上的傷痛還沒完全癒合,在掀開也只會傷得更重罷了。

  「是嗎?」啊?他疑惑的看著男人輕頷首,將酒杯湊在唇邊,杯裡飄著桃花瓣,被男人以一種寵愛般的親暱,吸入唇間吞下。

  「兄臺……」就算是對男人一點興趣也沒有得佘清風,也不得不承認男人不經意流洩出的風情,能夠溺死人,慢慢的像細線在不知不覺中讓人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不過,身為天朝的太醫,他最拿手的就是冷眼旁觀。這會兒,他再不快去太醫院,真的要丟盡列祖列宗的臉了。

  看來這個男人沒有意思告訴他太醫院怎麼走,他還是照是才想到的法子,自己找路去太
醫院。

  「離殤。」才準備轉身,男人獨特的輕語又喚住了他的腳步。「別在兄臺,佘清風。」

  「好吧!離殤。」意識到自己不可能輕易離開,佘清風只能靠近了男人幾步,小心翼翼閃避那雙黑得太過驚人的眼眸。

  身子老是緊繃肌肉會痠疼,他還得照顧兩個孩子,可不能隨便浪費體力。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纖長的指到指尖都完美無瑕,輕輕放下酒杯發出清脆的碰撞聲,接著改拈起一片花瓣,放進嘴裡。

  「我……」尷尬的搔搔臉,佘清風看著那艷麗的唇第三次含入桃花,忍不住說道:「離殤,你瞧裡來是虛寒的體調,別吃太多桃花的好。」

  男人的動作停了,眼眸先是睜大,接著妖媚得彎起。「你真不虧是佘家的人。」

  粉色的舌尖帶出半片桃花瓣,吐在白皙透著薄紅的掌心。

  「我找不著路,你能告訴我怎麼去太醫院嗎?」搔搔頰,佘清風單薄的臉皮脹得通紅,他真的很擔心在這宮廷裡,得花他多少功夫才記得起路?

  如果佘清風聽過琉璃碗碎掉的聲音,他大概會認為自己聽到的是那個聲音,而不是男人的笑聲……莫名的,臉脹得更紅,手足無措的看著男人笑開的容顏。

  「你這樣真能在宮裡走動嗎?」男人一手支著額心,黑得驚人的眼眸因為笑意顯得可愛,由下往上挑望著佘清風。

  「這……」嘆口氣,佘清風又搔搔點,垮下肩。「我爹跟孩子的娘都很擔心這件事情,老實說這宮裡往哪處走都一模一樣,究竟為什麼能有人願意住在這麼單調的地方?」

  「你說皇上嗎?」男人的眼眸彎彎,連端麗的唇都彎成極美的弧度。「這的確是件奇怪的事情,這種單調的地方。」

  「是啊!不過,這棵桃樹長得真好。」時辰已經遲到他急也無用的地步,佘清風索性放寬心同男人聊了起來。

  「是嗎?原本想重出一片桃園,可惜……」男人聳聳肩,舉起酒壺斟了一杯酒。「喝嗎?」

  「這……」東張西望,他只瞧見男人手上的酒杯,總不會是要共用吧!他是不在意,但男人瞧起來不像這種人。

  「都這個時辰了,不如一起賞花,難得交到朋友。」男人將手上的酒杯遞向佘清風,衣袍的袖口順著滑下,露出一截纖細但並不會瘦弱的白皙臂膀,在桃花下、春風裡、暖陽中比一切的景物都美。

  接過酒杯,來不及喝就盛住了一瓣落花。碧綠輝映著雪白,佘清風有點明白為什麼男人會想找人一起喝酒了。

  他也將桃花瓣一起吞下……清雅的香味裡,帶上了微微的苦澀。

  然後,他坐在男人身邊,共用一個酒杯,共賞美景。


※  ※  ※


  「佘清風,你昨兒去哪啦?」遲了一天,他才終於到了太醫院,從小看他長大的楊提典用木尺狠狠的往他頭上招呼過去。

  「哎唷!楊叔叔,別這樣……」捧著頭,佘清風唉唉叫著呻吟,很配合的讓楊提典哼了一聲,心滿意足的放過他。

  吁口氣,他哪敢說出昨天跟剛認識的朋友在宮廷裡的一顆桃樹下大醉一場,也不知道是誰將他送回家裡的,今晨一醒來就瞧見一雙兒女一左一右將臉橫在他臉上,眨著四雙大眼睛可憐兮兮的。

  「爹……爹……死掉了……」小女兒看到他張開眼睛,立刻扁起小嘴,哇啦得大哭起來。

  「乖婉婉,爹沒死,爹這不是醒了嗎?」他連忙坐起身,將女兒軟綿軟帶著奶香的身子摟進壞裡安撫。

  「騙人……爹一定死了,你是誰?」另一邊,兒子也扁著嘴,逞強的不肯哭,眼眶卻紅的跟兔子一樣,小小的肩一抽一抽。

  「仲卿,爹真得好好的,你要不要碰碰看?」另隻手伸去摟過兒子,好言好語的哄著。

  小小的四隻手同時在他滿身又碰又抓,弄得他癢得險些笑出來,卻又不得不忍住。好半天,兩個孩子總算是摸夠了,才停下手,一人一邊將小臉埋近他頸窩。

  「爹好臭,不香。」小女兒口齒不清的抱怨,短短的小手圈住他一隻手臂。

  「對!臭死了,要是娘在一定會叫爹睡花園。」兒子軟軟的嘻嘻笑,小臉貼著他的頸子直蹭。

  「是是,爹以後會一直都香香的。」各親了小兒女一口,佘清風討饒。「好啦!別再弄爹爹癢了,爹還得去太醫院呢!」

  「爹,天黑前回來嗎?」兒子乖巧的退開,期期艾艾的轉著大眼睛,不安的問。

  「會的,乖孩子。」心疼的揉揉兒子的小腦袋。若不是他學藝不精,應該能就回妻子的,不過……一切畢竟是晚了。

  好不容易哄得小女兒放手,他才終於能離家。然後,他抓著在衣服暗袋裡發現的地圖,上頭仔細的畫出從宮門到太醫院的方法,纖細的字跡讓他想到那個男人。

  離殤啊……姓甚麼呢?儘管兩人昨天喝得很盡興,他卻一直忘了問這個問題,也忘了問離殤到底是誰?

  「你今兒就去御書房面聖吧!皇上找著你呢!要是你今兒又沒來,看你怎麼對得起你佘家的列祖列宗!」說到激動處,楊提典的木尺又舉起來了,佘清風連忙討饒。

  「楊叔叔,饒了清風吧!您知道小姪不擅認路的,這御書房……」他不會又要在這宮廷裡走上幾個時辰吧!

  「哪!早給你畫好了!快去!今兒剛進藥材,少一隻手都不成!」將地圖塞近他手裡,楊提典瞪著眼交代。

  「明白明白。」連忙拱手道謝,趁著木尺還沒招呼過來,佘清風角腳底抹油溜得很快。

  看著地圖,這回總算沒再繼續繞著這一模一樣的御花園無頭蒼蠅似的亂走,很快就來到御書房。

  還沒開口,門邊的小太監一看到他,就大喊:「佘太醫求見。」

  「傳。」嗯……皇上的聲音還真年輕,而且有點不太威嚴啊!

  他對小太監拱拱手,垂著頭走近御書房,正準備依照禮節跪下磕頭高呼萬歲的,一聲笑先傳入他耳中。

  咦?微微皺起臉,這笑聲……

  「朕畫的地圖還好找吧!」地圖?佘清風顧不得禮法,猛的抬起臉,然後雙眼狠狠得瞪大了。

  既素雅又雍容,在飛雪般的桃花花瓣下,嫵媚得動人心魄,卻又高貴得使人望而生畏……他早該想到的!早該想到的!這皇宮裡,有誰能隨意帶著酒杯、穿著普通衣袍、坐在唯一一顆桃花樹下賞花?

  「以後你就專侍朕就好了,慢慢的記路吧!」離殤……不!皇上!勾著艷麗的紅唇,深得連光也沒有的黑眸,閃著笑意。

 

※※※

 

  一個皇宮,到底得花多久的時間才摸得透?佘清風看著攤在桌上,連密道都畫的一清二楚的圖,先是嘆口氣搔搔臉頰,然後回過頭瞪了一眼半臥在軟塌上的男人。

  「皇上!清風不是同您說了嗎?病了,請好好歇息。」

  他見到的男人,總像是帶著春意,即便外頭飄著鵝毛似的雪,幾枝寒梅在窗櫺外素雅的綻放,點點的絹紅色,顯得嬌豔欲滴。男人微顯蒼白的手探出窗格,雪花默然無聲的飄進那工匠雕出似的優雅掌心。

  「皇上!」佘清風按住眉心,對於男人完全視若無睹的態度沒轍。「皇上,您不能要求清風在這兒隨意直呼您的名諱,清風還要腦袋。」

  修長的眼睫一動,遮去黑得驚人的眼瞳,手伸回窗內後,掌中的雪也融了。與寒梅同色的唇湊近掌心,粉色的舌尖舔去那雪水。

  大大嘆口氣,佘清風左看右看了會兒,確定誰也不在,才不甘情願的開口。「離殤。」

  「嗯?」男人終於轉向他,眼兒彎彎的,什麼也沒有的沉黑眸瞳裡,現在笑意盈然。「清風,你從來也不是這麼拘泥禮法的人。」

  「我的確不是。」聳聳肩,他知道男人明明清楚,就算他再怎麼不拘泥禮法好了,皇上的名諱也不該有任何人叫喚。

  這麼一點點小心他還是有的,身為太醫他雖然總會不經意的發現很多祕密,卻沒打算讓自己也成為秘密的一部分啊!

  「既然你願意理會我了,那咱們就公事公辦。」佘清風指著桌上的長圖,臉上是露骨的不悅:「你明知自個兒身子弱,病了為什麼不好好休養生息?我開的方子吃了嗎?」

  「這是太醫關心皇上,還是佘清風掛心后離殤?」男人挑著眼透過長睫望他,佘清風直接翻白眼。

  「不要用這種話來堵我,不管是哪一個,藥吃了沒有?」哼了聲,每回只要牽扯到吃藥看診休養的事情,男人就開始東牽西扯的,老愛說些讓旁人聽了肯定會引起軒然大波的話語來欺負他。

  四年前,他的確是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愣愣的讓男人給呼嚨了過去,不過時間久了,他也知道該怎麼應付。四兩撥千斤誰不會?

  「清風,你對皇上說話真沒規矩。」男人抱怨似的輕嘆,眼尾嘴角卻是輕揚的。好不容易恢復點血色的手又往外探。

  「你給我停手!說過多少回了!不要拔花吃你聽不懂嗎?」不是說別拘泥禮法嗎?既然開始不拘泥了,當然就不拘泥到底啊!

  叉著腰,佘清風瞪著那隻頓了下,依然故我扯下一朵寒梅的手,憤憤的哼了聲。「離殤,你非得吃花不可,我替你入藥就是了。」

  「不,你的藥苦死了。佘家盡是出一些愛欺負人的孩子嗎?」纖細的長指用一種既慵懶又優雅的使人目不轉睛的動作,將一朵梅花拆成五瓣花瓣跟花蕊。

  「良藥苦口。」不雅的彈了下舌,佘清風拖過一張椅子在軟塌前坐下。「離殤,身為醫者別讓我使不上力。」

  「哦──」哼笑了聲,男人拈起一片花瓣,放到唇邊後被粉色的舌尖舔入口中。半垂的眼眸遮去黑得會令人畏懼,笑起來又嫵媚的眼。

  搔搔臉頰,佘清風垮下肩,張著口遲疑了半天,又紅著臉搔搔耳際。

  「你想說甚麼?」男人的聲音永遠都像他頭一回聽到那樣,既清淡又濃艷,獨特得讓人無法忘懷,不知不覺就往陷阱裡跳。

  這麼多年,他看過很多跳進陷阱裡,被吃乾抹淨還執迷不悔的男人女人。有時候他也真佩服自己竟然可以完全置身事外。

  「我……知道花了四年還會在宮裡迷路是我的錯,謝謝你替我畫了那張圖。」不過有時候,適時的踩一腳陷阱也是必要的,反正男人設給他的陷阱一點也不傷人。

  「喔?」像聽出了興味,男人斜睨去一眼,透過眼睫那沉黑的眸,帶著某種妖媚。「清風,那張圖不是朕畫的,朕只是寫了幾個字。」

  「是嗎?」摸摸鼻子,佘清風無所謂的接話:「臣下依然感謝陛下恩賜御墨。」

  男人開心的笑聲,傳入他耳中……非常美,非常快意所以他也跟著輕輕的笑了起來。

  「好吧!我會好好喝藥,你也快背好這張圖吧!」梅花瓣已經全部被男人舔去,只剩花蕊還在男人掌中,嬌怯的顫抖。

  薄紅柔嫩的掌,襯著鵝黃纖細的花蕊,比佘清風看過的任何一幅畫都要美,就連他也不禁感到有一些臉紅心跳。

  「唉……當你的后妃真不容易。」

  男人一笑,將花蕊拋出窗外。「朕可是有十個兒子,后妃怎麼會辛苦呢?」

  佘清風乾笑兩聲,他還不至於天真到認為他跟皇上的交情有好到能讚美一國之君「傾國傾城」的地步,而且他得想清楚后妃辛不辛苦跟皇上有十個兒子之間有甚麼關係。

  「陪朕下棋吧!」歪靠在軟塌上的身子動了下,蓋在腰上的銀狐裘滑落在地。纖細的手臂動了下似乎想去撈,末了只用那雙眸定著佘清風。

  嘆口氣,為人臣子當然得勞動一點了。他彎下腰撿起狐裘,才想蓋回男人纖細的淺黃身軀上,手腕被一把握住了。

  細緻柔膩,比他曾經摸過的絲綢來得舒服,有點微涼。他愣了下,看著那隻連指尖都完美無瑕的手。「皇上……你抓著清風,可沒法子下棋啊!」

  「佘清風,朕只對你說,聽了不許忘。」男人的眼睫遮著眼眸,因為彎身撿狐裘的關係,佘清風是由下往上望著那張容顏,色澤豔麗的唇角彎著過於美麗的弧度,他顫抖了下。

  「清風能說不要嗎?」

  「不,當然不許。」男人的眼微彎,像是瞧著他又不像。

  嘆口氣,佘清風動了下手,並不認為自己能掙脫。男人雖然多病但並不體弱,力氣大的超過他這個文弱小太醫。

  也果然沒能甩脫男人的手,反而歪歪倒倒的被拉了過去,險些摔在軟塌上。

  「我聽就是了!別扯著我。」狼狽得脹紅臉,他一手撐著軟塌穩住身子,同時也不忘記瞪著男人似笑非笑的臉。

  「你該知道,權恕妃有孕了吧?」男人還是扯了他一下,逼得他不得不屈身坐在軟塌邊,身子貼上前,幾乎倒在男人身上。

  「我知道……離殤,放手好嗎?要是摔在你身上,我的腦袋就真的要搬家了。」他知道很多人都躲不掉男人那種動人心魄的妖媚及似有若無的挑逗,但他想……冷眼旁觀才是比較明哲保身的方式吧!

  他跟男人已經君臣不像君臣了,總不能連朋友也不像朋友。更何況他當真對男人沒興趣,后離殤這個君王對他也是逗弄的興致大於其他吧!

  總算鬆該手,佘清風稍稍退了一些,但兩人還是湊的極近。

  「清風,權恕妃之後朕不會再有子嗣。」

  這個……佘清風呆了下,這會兒是要他怎麼反應才好?皇上說了不生子嗣,總不會是一件可以說「皇上英明」的事情吧?但似乎也不到跪地「請陛下三思」這種地步。真要說,這是皇上的家務事,他……也不過就是小小的太醫,了不起就是皇上的一個友人,沒甚麼資格置喙什麼。

  搔搔臉頰,他扭著眉看男人。「離殤,這種事情你同我說了,我也……」

  「不,我要說的是另一件事情。」男人淡淡的淺淺的一勾唇,眉微挑、眸微瞇,說是似笑非笑又像笑,說是笑卻又太過隱約了。

  「離殤,你別說好了,不會有好事的。」四年來,他見過幾次這種表情,很誘人但絕對更傷人。他就是在這個表情下被逼著喝下了四罈酒險些醉死……誰讓酷愛杯中物的皇上因為他的藥昏昏欲睡,無法飲酒呢?

  「清風,你總是這麼說。」男人笑出聲,曲起一條長腿,將手肘靠上去,支著絕色的容顏。

  嘆氣,佘清風垮下肩悶悶的。「好吧!你說,我不忘就是了。」

  「我不打算立皇儲。」這樣……咦!

  猛得瞪大眼,佘清風完全明白「傻眼」是甚麼狀況!一國之君竟然正在告訴他不打算立太子!天朝的根本不就要動搖了嘛!

  「這這這……這可不是兒戲啊!」

  「聽朕說完。」黑眸淡淡的掃了過去,佘清風喉頭像梗了一顆雞蛋,什麼聲音也沒有了。「你是太醫,明白的告訴朕,最多朕能活多久?萬萬歲那一套可以不用說了。」

  用力眨了幾次眼,佘清風張著嘴,發出意義不明的幾句呻吟,垂下頭。

  妻子蒼白的病容,閃進腦中……他知道自己永遠也忘不了,妻子一直相信他能夠妙手回春,可是他沒做到,只能看著妻子一天天憔悴,卻每天對著他微笑柔語……

  「離殤,別這樣……我會讓你萬萬歲。」他一直努力精進自己的醫術,四年間太醫院已經無人能同他匹敵了。

  妻子死在他懷中的時候,是帶微笑的。他沒有哭,只是看著那淺淡的笑痕,坐了一天一夜。他不希望自己手中再錯失任何一條性命!

  「好,我不逼你。但是,先將事情做好打算是必要的。」男人柔膩的掌心畫過他的臉頰,抬起他的臉。

  沒有任何東西,深得連光采都不見的眼眸,牢牢抓著他的眼。莫名的,心口顫抖了下,他想別開眼卻別不開。

  「清風,替朕製毒,一種不會讓人痛苦的毒。」

  「這……我是大夫,製毒……」他呀然,但慌亂的拒絕在黑眸中慢慢成為囁嚅。

  「既然要死,何不給個痛快呢?」男人的唇彎起完美的弧度,頓時風情無限。佘清風顫抖了下,沒留心握著下顎的手順著他的頸子,輕柔的撫摸。

  他點了頭應允了。

  究竟是要用在哪兒?究竟要用在誰身上?他沒有問,也不認回能得到答案,最後只是虛弱的問了一句:「若我能保你萬萬年呢?」

  「你能嗎?」不變的,像碎琉璃似的輕笑,讓佘清風深深的嘆了口氣。

 

※※※

 

  那時後,他剛同男人認識不久,除了御書房、太醫院以外的地方,他照樣是會迷路的。所以他很少去替皇子嬪妃們瞧診,專心一意的看顧雖為一國之君,身子卻顯得殘破的男人。

  他們常常一起下棋。某個午後,御花園裡的池塘中,蓮花開得正美麗,薄紅中帶著嫩白,映著色濃的綠葉,雖未碰到水,卻顯的水嫩嬌媚。

  男人難得摟著孩子,笑盈盈的對他說:「這是朕的長子,今年六歲,很可愛的孩子對吧?」

  聽了讚美,小皇子通紅了臉,羞怯的垂下頭偷眼看他。也許是長的偏向母妃,小皇子的眉宇沒有男人的細緻,帶點氣宇軒昂的感覺,因為羞紅著臉,更顯得可愛。只有那雙眼,同男人一模一樣,黑得驚人,什麼也沒有。

  「這麼說來是太子囉?」他對著小皇子微笑,那種孩子才會有的羞澀害臊,讓他很想動手去捏那瞧起來就粉嫩的臉頰。

  近來忙著替皇上瞧診,他很久沒能跟兒女好好的聚聚了,好想念孩子那軟軟香香的小身子,一親就會咭咭咯咯又笑又扭。

  「不。」男人一手摟著兒子,一手執起青石棋子,但沒有落在棋盤上,而是慵懶的支著下顎,挑著眼瞧他。

  摸摸鼻子,他低頭躲開男人黑得令人難受的眸,什麼也不問。老實說,他也不知道自己該問什麼,如果這時候能有幾個大臣在,應該可以做一齣很精彩的戲。像是右丞相就不錯,既能跪地哭喊得風雲變色,也可以迎著皇上的話鋒轉繞。

  哪像他呢?一個太醫,大概只會摸鼻子裝傻而以。

  「當皇帝並不好,除了治理國家之外,就只需要生孩子。」男人還是帶著笑,輕輕將棋子放到棋盤上,發出清脆的響聲,他莫名的輕顫了下。

  「皇上……」

  「離殤。」他嘆口氣,搔搔臉頰,看著男人略低垂的臉。纖長的眼睫濃密微翹,在眼下映出淡淡的陰影,遮擋住令人畏懼的黑眸。

  他知道那眼眸笑起來時,顯得異常親切。也知道,男人異常執著的要求他直呼名諱……不過,身為一個懂得明哲保身的太醫,直呼皇上名諱這種會掉腦掉的事情,他無論如何也不做。

  「皇上,微臣認……」

  「瞧,連一起大醉過的朋友,也不肯直呼我的名字。清風,身為一個皇上,連呼喚你的人都沒有啊!」輕輕抬起的眼,他以為會是戲謔的或什麼也沒有,卻沒料到自己會瞧見似有若無的悲傷。

  或許,他並沒有瞧見,只是覺得自己瞧見了吧!

  搔搔臉頰,佘清風又嘆口氣,看著小皇子小心翼翼凝望著他的眼眸,皺皺鼻尖。「離殤,如果你是真心誠意的,那清風就當那個呼喚你的人吧!」

  男人抬起了頭,彎著眼對他笑了……那是他除了妻兒以外,所瞧過最美麗的笑顏。

  為什麼會想到這件事情呢?匆匆的拐過一個又一個的迴廊,佘清風努力的壓抑自己,好不容易才忍著沒在這宮廊之上奔跑。

  今天是端午,原本他是不需要到太醫院輪值的。直到接到那個消息之前──皇上下令,所有育有皇子的嬪妃接賜死。那時後他正跟著兩個孩子吃粽子談天,一杯雄黃酒就這樣灑在衣袍上。

  他傻了很久很久,終於明白為什麼男人要他製毒。一杯酒、一段白綾跟一柄匕首……他的藥就這樣用在無辜的嬪妃上嗎?

  他像被浸入了冰水中,從骨髓直冷了起來,幾乎無法動彈。妻子的容顏、父親的容顏,不斷在他眼前飛舞……他一直痛恨自己學藝不精,才會任由病痛折磨妻子,甚至從他身邊奪走他的愛妻。就是父親病了,他也不過是勉強多沿續了幾個月的日子,終究還是讓父親撒手人寰。

  不應該再有人死在他前了!他是個大夫啊!大夫是該救人,而不是殺人的!而今他的雙手究竟染上了多少血腥!

  所以,他不顧一切的奔出家門,明知道會撲個空,還是去了御書房。他要等,等男人狩獵回來,問個明白!

  為什麼他卻會想起那件事情呢?男人帶著淡淡的哀傷,彎著艷色的唇,既濃艷又素雅的聲音,嘆息著:「就連一個呼喚我的人也沒有啊……」

  太急的腳步被自己給絆了,佘清風一時穩不住身子,狠狠得摔倒在鋪著青竹的廊上。膝頭發出一聲鈍響,疼的他頭皮發麻險些掉下眼淚。

  想爬起來,卻不知怎麼得一點力氣也使不出來,只能就著摔落的姿勢,可憐兮兮的跪倒在地,頰上隱隱約約的像是畫過了什麼,他連忙伸手去抹。

  他清楚,他很清楚,為什麼皇上會用他的毒藥去賜死嬪妃,身為太醫他怎麼會不清楚皇上的身子還有多久呢?就算他不說,就算他認為自己終究能保全皇上萬萬年,但……那個男人,就像那雙什麼也沒有的、黑的驚人的眼眸一樣,藏得很深但什麼都了然於胸。

  就算見到了男人,他能問什麼?他不過就是一個太醫,製出了毒藥,染上了滿手的血腥……不管怎麼擦,總能抹到濕意,他索性不擦了,抱著膝頭縮在廊邊,藏起臉。

  坐了多久,佘清風一點也不知道,因為這突來的事情,整個宮裡亂成一團,誰也沒想過要去找不在宮裡的皇上,自然也沒人發現在就縮在離御書房只剩十幾步之遙的迴廊上。

  頭頂,輕輕被觸碰了下,他才像剛睡醒的孩子,搖動了下腦袋。

  「清風……清風……」就算只是低柔的輕喚,依然透著使人臉紅的嫵媚。他縮起肩,不肯回應,但也沒有躲開。

  「清風,別氣我好嗎?你知道這不得不為的,不得不為啊!」輕觸的掌,滑下了髮頂,搭在他肩上,壓了壓。

  總是這樣,每回他因為男人不肯吃藥或硬是舔著花瓣不收斂而生氣的時候,男人就會用那雙素白優雅,指尖帶點薄紅的手掌,搭在他肩上親暱的捏捏。他就像被馴養的貓兒,一點輒也沒有,摸摸鼻子認了。

  就算是這回,他也還是抬起頭,眨著模糊的眼瞧著在昏黃燭光下,顯得黯然的面龐,略略彎起眼眸,立刻風情無限。

  「別這樣瞧著我笑,離殤……你明知道我是個大夫,我是大夫啊!」眼眸有些刺痛,佘清風也被自個兒那嘶啞的聲音嚇了一跳。

  「我知道……」男人的臉瞬間又黯淡了起來,擰著眉心、紅唇緊抿,黑眸中不再空無一物,就算燭光沒能照到,佘清風也瞧得出那濃烈得幾乎使他也跟著心碎的哀傷。

  「我能保你的,離殤……離殤……為什麼不相信我?」頰上被細緻更勝絲綢的掌撫過,他難以自制的淚被拭去,再落下。

  「清風,你知我知,沒有人能萬萬歲,總有一天都只是坏黃土。皇上也好、百姓也好……」那隻手從他頰上離去,在黃色衣袍前雙手攏合。「也不過就這麼點大而以。清風,別說傻話,你有心保我,也就夠了。」

  攏合的掌,在燭光下重疊著兩人的影子,腦袋碰腦袋、衣襟碰衣襟,都落在那掌中。

  「離殤……」他閉起眼,遮去那雙完美無瑕的手,還有交纏的影子……

  因此,當他驚覺的時候,臉被抬起,唇上觸碰到一片微涼,帶著淡淡的花香味,有點苦澀……

  他驚駭得瞪大眼,瞧進的是甚麼也沒有的濃黑,深處有著似有若無、一閃即逝的火焰。

  「清風,別再來了,別再來了。從以之後,你是太醫、我是皇上,就這樣吧!」溫熱的吹息貼著他的唇,戀戀不捨沒有離去。

  「那麼,誰呼喚你呢?」他明白,男人不再需要他了,他也無法用這雙手去挽回男人的年命。但是……要走,他也捨不得啊!妻子跟父親,至少都是他送走的……

  黑眸裡滲出淺淺的笑意。「清風,我真愛你叫我的名字。」

  唇上又被輕觸了兩下,佘清風還沒能來得及觸碰男人,溫暖的吹息已經離去。男人挺直的身影在燭光下拖得很長,將他完完整整的掩蓋住。

  「佘太醫,回去吧!宮門要關了。」

  「是……」他顫抖的跪下,幾乎無法成聲:「願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


  「爹,皇上昨夜駕崩了。」

  那是一個即將入春的時候,梅花已經謝得差不多,佘清風因為小小的傷風,告病在家休養了幾天。兒子帶著些許遲疑,深吸了口氣才對他這麼說。

  他先是一愣,接著手上的藥碗就鏘!的在地上摔個粉碎。

  一年多了!他一年多沒能見到皇上,只能輾轉得知,皇上由二皇子診療,寫來的方子連太醫院裡第一把交椅的他,都挑不出任何毛病。

  他以為……他以為……連最後一面也不肯見他嗎?

  「爹!爹!您這樣……我讓大王爺先回去。」兒子慌亂的扶著他,才總算沒上他跟著摔在碗的碎片裡頭。

  「大、大王爺?」他喘了幾口氣,已經回過神來。只是心裡的那股揪扭,讓他不知所措。像是當年摟著妻子漸冷的身軀,連自己也跟著越來越冷。

  「是,皇上有封密召,要給您的。」

  密召?他又是一愣,整整一年多別說沒見,皇上連一點消息也不給他,為何又會突然下了道密召?

  「讓大王爺幾天後再來好嗎?」

  「不,無妨,別讓大王爺白跑。」他顫抖的在兒子的扶持下坐在凳子上,擺擺手。

  遲疑了下,兒子張口像要說什麼,但最後只咬咬唇跑開了。

  並沒有等很久,一身黑衣得高大身影,逆著光出現在門邊。佘清風微微瞇起眼,想站起身卻力不從心。

  「不用,佘太醫請坐著便好。」大王爺低沉的聲音沒有絲毫起伏,卻不讓人畏懼或排斥。

  「多謝王爺。」他拱拱手,眼眸只顧著瞧被拿在微黑大手中的密召。

  「請。」密召被塞進他手中,他訝異得抖了下,險些摔下密召。

  應是覺得他抖得這樣厲害無法好好攤開密召,大王爺伸過手來握著他的手,幫著他將密召攤開來。裡頭只有短短的幾行字,他無法抑止得邊哭邊笑,像瘋了似的全身顫抖,緊緊揪著那張薄薄的紙。

  「后離殤……你這個……你這個……」顧不得大王爺就在一旁,他抖著聲咬著牙,終於又叫了那個名字。「誰也不帶,卻竟然想要我殉葬嗎?」

  「佘太醫,父皇……」大王爺聽來像是想辯解什麼,但佘清風一點也不理會,狠狠的撕碎密召,渾身抖得幾乎抽搐。

  「既然要我殉葬,為何不說?為何不說!叫我別多想,叫我忘了……怎麼忘!」他癱倒在椅上,又哭又叫,幾乎沒法子喘氣。

  他不懂自己怎麼會這樣,簡直像得了失心瘋。那夜,輕輕的兩個吻這會卻讓他幾乎暈眩。那黑得沒有任何東西,卻流出濃烈哀傷的眼眸,盯著他、扣住了他的心。

  「佘太醫,你……你喜歡父皇嗎?」平板的聲音隱約不穩的起伏,一雙大掌抓上他抽搐的肩,像安撫又像支撐,他勉強抓回了一點理智。

  「不……不……我不知道……我……」他只是不討厭看著離殤吃花的模樣、不討厭那總是帶著無盡嫵媚的神采,很希望離殤能萬萬歲罷了。「我只是,想要叫喚他的名字,如此罷了。」

  喘了幾口,佘清風露出苦笑,不再抖著身子,也不再落淚了。

  「大王爺,佘清風依然只是個太醫。」所以那晚,離殤說了「你是太醫,我是皇上」他終於明白是什麼意思。

  「是嗎……」頰上的淚痕被溫柔的抹去,他驚訝得繃了下身子,連忙掙脫開來。

  失望得瞧著自己空去的掌心,大王爺抬起頭,年輕的面孔上帶著一種驚人的堅定:「佘太醫,父皇要顧慮很多事情,但我不需要。」

  「是……」佘清風愣愣的應了聲,被那雙同離殤一般黑得驚人的眼眸定住,躲不開。

  「請好好養病。」大王爺很快垂下眼,隨意拱拱手轉身離去。

  「啊……」這、這是怎麼回事?佘清風沒能出口挽留住大王爺,只能愣愣的目送那高大的身影遠去。

  然後,他蹲下身,將一地的碎紙拾起,揣進胸口。


----

這是無言的結局

這篇文當初是為了變態的虐心慾望而寫出來的

我虐到自己了(摀胸)

離殤一直是我最愛的角色,也是我最傷心的角色,最後只能化為一聲嘆息,大概就是他角色的定位吧

好幾次想把他寫活,卻也深知活過來的他便失去了最完美的色彩

希望大家也跟我有相同的感覺><

arrow
arrow

    黑蛋白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