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無法要求自己「是」什麼,但可以讓自己「成為」什麼。

    他出生在純血的吸血族家族,對於有永恆生命的吸血族來說,生育基本上是不需要的。那是一種延續種族、接替生命的行為,而他們的種族及生命,永遠不會從世界的舞台上退下。

    所以吸血族的女性的生產是伴隨著讓人難以想像得凶險。強壯的胎兒在母體中,便吸食母親的血液,長到足月之後便靠自己的銳牙鑽出母親的腹部──字面上的鑽。

    即便是有著強大恢復力的吸血族女性,在缺血了10個月後遭遇如此狀況慘烈的生產,九成都會死去。他的母親也不例外,當他張口發出第一聲啼哭的時候,他的母親也停止了最後一口氣息。

    重生與死亡就像物體的正反兩面,總是發生在最接近的地方。他的出生並沒有帶來喜悅,如同母親的死亡沒有引起悲傷,這是在與狼人最嚴重的一次大戰之後發生的事情。

   可以說,他的出生只是一個讓純血吸血族不要斷絕的決定,那時候跟他一起出生的三十個孩子,是最後一批純血的吸血族嬰兒。在那之後,吸血族與狼人的爭執並沒有減少,只是換個方式讓彼此的損失降低。

    他是在一本人類的書上讀到這句話的。

    那個不大的城鎮在經過吸血族一夜的掠奪後,只剩下屈指可數的生命還存在。一共有兩個女人跟三個孩子。

    他們應該是家人吧?他想,都有著相同的藍色眼睛跟蜂蜜色頭髮,柔軟的白西肌膚透出漂亮的玫瑰色澤,溫暖又甜美。細柔的呼吸命懸一線,彷彿蜂鳥的嗡鳴,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

    帶著舒適的溫度,迴盪在他的耳中。

    為何他會知道得如此清楚?因為,這是他留下的生命。

    並不是出於仁慈,僅是因為他沒有想要殺戮的需要。五個人頸上或手腕上都留有他的咬痕,還滲著血。他留他們想辦法為自己的生存努力,自己繞著屋子裡的書房一圈一圈打轉。

    他喜歡手指從書背上緩慢滑過去的觸感,人的書與吸血族的藏書很不一樣,裝訂得並不是特別精美,但很扎實。

    是什麼吸引了他拿起這本書?他已經不記得了。那句話就寫在他翻開的那一頁的第一句。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帶著水氣的空氣在他冰涼的肺葉血管裡沖刷,像是火焰般灼燒他。

    許久之後,他才從一個狼人身上學到,那種感覺叫做:胸口一熱。這對吸血族來說太陌生了。

    那夜之後又過了一百多年,他看著大部分的純血吸血族放棄了殺戮,改而熱衷於製造再生血族。他對這件事情沒有興趣,於是他遠離了家鄉,到新國度生活。後來,他對自己這個決定深感慶幸。

    他在這塊大陸上單獨旅行了約莫要一百年,看著充滿活力的再生血族慢慢的取代了純血稱霸大陸上的黑夜,古老的世族自尊自傲的稱呼自己為貴族,隱居在遙遠的東方山城裡。

    還有能比這更諷刺的事嗎?

    像是為了逃避這一切,他越走越遠,直到某座還沒有再生血族出沒的城,才終於暫時停下了旅程。

    這座城坐落在森林包圍之中,放眼望去都青翠的綠色,可惜他從沒有看過。夜裡的城市無論是哪一座,都是相同的。差別也許只在有些城市的燈火燦爛點,有些則黯淡點,他喜歡燦爛的那些。

    他以為自己不會久待,從再生血族的積極與活力充沛來看,這座城淪陷也不會是太久的未來。他也許會繼續流浪,一個沒有任何終點的旅程,厭煩了嗎?他問自己,厭煩了嗎?

    那夜,他從住宿的旅館陽台上,看著索然無味的燈火處處,突然又想起了那句話。莫名的,一陣茫然,不是厭倦、不是煩悶,而是手足無措。

    「年輕人。」蒼老的聲音從陽台下傳來,他握著欄杆探頭往下,陰影裡窩著一個老太婆,對他露出無齒的乾枯笑容。

    吸血族在黑暗裡,連數百公尺之外的貓咪鬍鬚都看得清楚,這個老太婆的模樣自然沒有任何模糊的的地方。她看起來很老了,老得不應該還活著,他可以從這具蒼老的身體上嗅到死亡將近的氣味,像是腐爛在泥土裡的熟透果實。

    「年輕人。」

    「婆婆,你叫我嗎?」他覺得有趣,即使外表只有二十多歲的模樣,但眼前這個老太婆對他來說才是年輕人。

    老太婆粗嘎的低聲笑,對他招招手。「年輕人,下來吧!我太老了,看不清楚你的模樣。」

    有何不可?這一百年的旅行中,除了必要的接觸,這還是第一次有人類跟他互動。他不是個好奇心旺盛的人,通常這時候他該選擇視而不見,但……今晚,他心情亂糟糟的,也許有點不同的事情發生也好。

    撐著欄杆,他像隻貓兒一樣輕巧得跳下陽台,落在老太婆的面前。一接近,那股酸澀又甜美的腐爛氣息,更加濃郁了。

    「你不是人類吧。」老太婆的眼眶凹現在皺巴巴的臉皮上,眼珠被一層白濁覆蓋,毫無焦距的看著前方。

    「是。」無須否認,他已經發現眼前的不是一個普通的老太婆,而是一個女巫,他還是第一次這麼靠近一個女巫。

    「你是什麼?」乾枯細瘦的手指摸索著抓上他的手臂,他可以很輕易的躲開,但他卻任由那隻手觸碰自己。

    皮膚上一陣暖意,即使是站在死神身邊的人類,都比他來得溫暖。

    「我是夜行者。」他想自己永遠都想不通,為什麼他會這麼毫無隱瞞的暴露自己的身分。

    「你是純血的?」枯爪順著手臂往上,最後攀爬上他的胸口。「歐,我還是第一次見到純血的夜行者。」

    他的胸口安靜無聲,並不是沒有心跳,只是很慢。

    輕笑,他將女巫的手移開。「為什麼叫我?」

    「我沒想到你是個純血的夜行者。」女巫咧開嘴唇,露出口中零落的幾顆牙。「我原本是打算來做個好交易,就當做死前最後的善意。」

    「是嗎。」

    「是的。」女巫從肩上解下了像是背袋的東西,小心翼翼得放在地上。「但我沒想過會遇上純血的夜行者,也許是因為我太老了,沒辦法正確解讀占卜的結果。」她的聲音微微發著抖,最後用個大大的喘氣做結束,他幾乎可以看到死神的爪子搭上了那佝僂的肩膀。

    「你不想與我做個好交易嗎?」

    「噢,這倒是很稀奇的事情,一個純血夜行者有任何想要而得不到的事物嗎?我活了一百多年,看過很多年輕氣盛的再生血族,他們強壯兇殘得足以拿到任何想要的東西。」

    「除了永生不死。」他淡淡的補充。

    「除了永生不死。」女巫低嘎的笑著贊同。

    他俯身拿起了女巫的背袋,指指自己的房間:「你想進我的屋子裡談一場好交易嗎?不是每個女巫死前,都可以談成純血夜行者的生意。」

    「就在這裡談吧,夜行者。」女巫哆嗦著握住他的手腕,輕輕搖晃。「我的占卜沒有出錯過,你和我注定要談定一個好生意。說吧,你需要我什麼幫助?」

    「我們要求自己是什麼,但可以讓自己成為什麼。」他嘆息著開口。「我來到這座城,試聽說他有最美麗的夏日,翠綠環繞,白色的城牆像是綠寶石。」

    「是的。」

    「我看到的是一片黑暗。」女巫並沒有回應他,靜靜得等待他繼續往下說。停頓了片刻,他彷彿在夢中般輕柔的開口:「我聽說女巫可以讓夜行者在日間行動,但要付出很大的代價。過去,從不曾有人嘗試過,畢竟一個王者不會想成為乞丐。」

    他抬頭,看著天上的星辰。今晚沒有月亮,夜空看起來比平時還要更暗,他想,他確實是厭煩了。

    他是家族裡頭一個不以殺戮為目的吸血的人,他總是留著人類生命,當他們為自己的生存掙扎喘息的時候,那溫暖的氣息會一直在他耳邊縈繞,他總是很享受這種積極跟熱情。

    不知道那是種什麼樣的感覺?但他永遠不可能知道,只要沒被狼人殺死,他的生命就像一條永遠不乾涸的流水,總是在那兒。

    「你能讓我在日間行動嗎?」他想看,這座城到底是什麼樣的綠色,陽光下的森林真能與綠寶石比美嗎?

    「這並不容易。」女巫列出乾扁的笑容。「你知道你要付出的代價足以讓國王成為乞丐,為什麼你想要這麼做?」

    「因為我想成為這樣的人吧。」

    女巫咯咯的笑了,她搖晃著腦袋,哆嗦得摸索背袋的開口,甚近手去掏摸了一陣,拿出了一個小小的黑色水晶瓶。

    「這是能讓你在日間行動的藥,它在我身上放了八十幾年了,當我還是個不懂事的小女孩時,瞞著奶奶偷做成的。」女巫滿是懷念的嘆口氣:「也許這就是命運吧!這是我第一次成功製造的藥,一直跟在我身邊。」

    他蹙眉,懷疑的看著那毫不起眼的瓶子,斟酌著要不要相信女無所說的話。命運這件事對他來說毫無道理,那是人類用來振奮自己的藉口。而今,「命運」就站在他眼前,對著他壞笑。

    「夜行者,我明白你有多懷疑,這瓶藥是否仍然有效,我也不知道。且就如你說的,就算這平要是有效的,但過去沒有一個夜行者想要在日間行動,這藥的效果如何,誰也無法得知,得靠你自己去體驗。」

    「這是我會付出的代價?」他接過了藥瓶。

    黑水晶的瓶身光滑冰涼,比他以為的更加輕巧。

    「這個代價不夠大嗎?」女巫咯咯的笑得歡快。「是的,這是其中之一。夜行者,容我警告你,這藥喝下去之後會永遠改變你的身體,你不再是夜行者,你必須在夜晚休息,在日間行動。但你也不是完全的日行人,你能看到你想要看到的白晝風景,但必須永遠藏身於陰影之下。日光若直接照射在你身上,你會被灼燒死亡,這點是不變的。」

    「還有呢?」他的手緊緊纂著藥瓶,說不透自己到底是不是正在顫抖。

    「我聽說,每個純血的夜行者,都有專屬於自己的能力是嗎?」

    「是的。」

    「你的能力在夜間會被削弱,而在日間則完全不存在。」女巫顫巍巍得將背袋重新負上肩頭,白濁的眼眸沒有焦點,卻準確得對上他的眼睛。「這代表,如果有一天你能日行的事情被你的族人發現,他們打算殺了你的時候,你不會有勝利的機會。」

    「他們不會發現。」他動了動唇角,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藥瓶。「還有嗎?」

    「沒有了。我說過,這是一個女巫死前最後的善意,我不從你身上奪取任何東西,你所要付出的代價也已經足夠了。」女巫長長的吐了一口氣,乾枯的身軀縮成更小的一團。「最後,我送你一個禮物吧!」

    「你真是太善良了。」他不由得笑出聲,握在手中的瓶子那麼真實,他卻不知道自己最後會怎麼決定。

    「無論這個藥是否發揮效力,你在這座城裡定居下來吧!你的命運一直在這個地方,等待著你。」

    「你真是太善良了……」

    女巫對他擺擺手,佝僂的身軀慢慢的消失在暗巷裡,連一個夜行者的眼睛都看不到了。

    也許是因為,他獨自旅行太久了吧!他真的在這座城留下了,卻一直沒有把那瓶藥喝下,慎重的將之收藏在旅行箱的底部,用最高級的那件襯衫包裹著。直到七個月後的某天晚上,他才又將藥翻出來。

    那天是個盛大的慶典,天上綻放著一朵又一朵璀璨的煙火,街道上充斥著歡愉的笑鬧聲,間或夾雜著喝醉的人的打鬥爭執,及少男少女初嚐情果時候的,細弱、尖銳的呻吟。

    他混在狂歡的人群中,卻像被隔擋在透明的牆外,興致勃勃的觀看一切,卻無法靠近分毫。溫暖的、滾燙的、熾熱的體溫、氣息包圍在他身邊,耳中清楚的迴盪著人們血液奔流的蜂鳴聲,比笑聲更響亮,比尖嚷更刺耳。

    他咬了一個女人,白細的頸子在他尖銳的齒牙間恰到好處,契合得毫無空隙。甜美的鮮血像沸騰的滾水,沖刷著他冰冷的身體。他無法停下來,他在溫暖之中也在溫暖之外,他第一次吸乾了一個人。

    即使,他不再是完全的夜行者,他的本性依然不可能被改變。但是,他可以看到這座城,到底是什麼樣的顏色。也許,他可以在溫暖之內。

    於是,他喝下了那瓶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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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為什麼會出現(中)-1

爆字數是常態啊......

明天先貼突發本的試閱

然後因為印刷廠截稿日緊急得讓人吐血,所以這篇要先暫停一下

希望不會停太久OTZ  我兩本突發本合計4-6萬吧,剩兩周了OTZ

但是呢,上次系辦III已經挑戰過9萬字8天這種成書速度了,應該不會有問題吧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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