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蛋白的小冰箱

滴滴滴滴──滴滴滴──

滴滴滴滴──滴滴滴──

早上七點，寬敞的臥室中，巨大的雙人床上被褥凌亂，跟被炸彈炸過也差不了太多了。床單被抓著像一甕鹹菜，輕薄又溫暖的頂級羽毛被飄零在大大床面上的一小角，多數都掉在地上，莫名呈現出一種命懸一線的掙扎驚惶。

床上原本有四顆枕頭，目前四散在臥室的不同角落，就是沒一顆好好待在該在的位置，其中最接近浴室的那顆枕頭上，還有兩三個正在慢慢消失的腳印，不但指明犯人的去向，也說明這個痕跡有多新鮮。

浴室的門開著一條細細的縫，並沒有完全闔上，此時盡責在七點響起來的手機鬧鐘，正滴滴滴的叫個不停，一聲比一聲淒厲，似乎在跟手機電池比誰會先掛掉。

可惜它的努力無人欣賞……這麼說也不對，浴室裡模糊傳出一個嘶啞接近崩潰的男人聲音：「七、七點……點……啊……」

接著是一串啪啪啪的肉打肉聲音，速度兇殘至極，力道更是毫無人性，男人的聲音消失了一段時間後，發出慘烈的哭叫，搭配著越來越沉重的肉體拍打聲，簡直可稱得上慘絕人寰。

二十分鐘後，手機還是沒電了，鬧鐘閉上嘴，浴室裡的聲音也終於平靜下來。

其中一個男人在啜泣，另一個男人的聲音則粗重地喘息，幾分鐘之後，傳出從蓮蓬頭撒落的水聲。

從結論來說，簡明承很體貼地在八點前結束長達八小時以上的性愛馬拉松，他還記得董醫生說過，早上八點要上班。

現在時間約七點四十五分，兩人已經洗好澡了，只要他再幫董醫生把頭髮吹乾，就能請爽地準時出現在診間裡。

可惜這份體貼，董仲舒沒能領受到。

當簡明承替他吹頭髮的時候，他已經疲倦地閉上眼，也不知道究竟算昏過去還是算睡著了，總之他失去了意識。

簡明承抱著溫暖乾燥、香噴噴的董醫生，用鼻子蹭了蹭他的臉頰，又蹭了蹭他的耳垂，小心又溫柔地開口：「董大哥，上班會遲到喔？董大哥，現在已經七點五十分了。」

董醫生回應他的是一個鼾聲。

簡明承有點無措，他的人生經驗比較特殊，沒和幾個普通人相處過，更別說跟一個普通人做一晚的愛後，要怎麼確保對方能正常上班。

畢竟，在他的世界裡，幾乎每個人都能在高強度性愛後，靠一個舒適的熱水澡(偶爾條件不允許，冷水澡也行)恢復全部精力，該幹嘛幹嘛，就算要直接抓著狙擊槍去暗殺某國政要都沒問題，甚至他自己現在都還能跟十幾個維安人員肉搏，並獲得勝利。

他抱著人，閉上眼睛回想自己以前學過的知識，那些關於人類行為學跟生理學的部分……

嗯……董大哥真香……奇怪，我用的明明就是一樣的洗髮精跟沐浴乳，為什麼以前沒這麼香？不對，我想想一般人做完愛後的反應應該是在七歲的時候……董大哥打鼾的聲音呼嚕呼嚕的，跟貓咪一樣，一般人都這樣嗎？我七歲的時候好像沒有學到這部分……做愛後是否會入睡應該是和九歲時學的東西有關……暖呼呼的……頭髮毛毛的，怎麼會這麼毛呢？都搔到我的下巴了……不對，九歲那時候……

幾分鐘後簡明承放棄。

他發現自己抱著董醫生的時候沒辦法專心思考，而且莫名其妙的，精力應該還很旺盛的他，眼皮也沉重起來，有一種很陌生的情緒掃過心頭，他無法從過往經驗，以及過往所學到的知識去分辨。

很舒服、很柔軟、輕柔得像一片羽毛……跟董醫生被他吹乾的頭髮很像，蓬蓬的、軟軟的、香噴噴的……

一道悠長的緩慢呼吸聲加入董醫生沉睡的細小鼾聲裡，彼此交纏不分你我，迴盪在寬敞的臥室裡。

※※※

董仲舒不但沒去上班，他還鬧了失蹤。

診所裡的員工全都急得要死，打電話沒人接、去他家按門鈴也沒人回應，後來櫃台大姊還發現醫生的車子依然在停車場裡，看樣子昨天晚上沒有開動過，車子輪胎下聚集了一些乾枯的樹葉，以及兩隻流浪貓。

真的是差點就要報警了。

所幸小張護士想起董醫生昨天跟某個患者有約，她連忙挖出昨天的看診資料，找到了簡明承的病歷表，還好上面有電話！

這回電話撥過去，響了幾聲後被接起：『哪位？』

男人的聲音很好聽，帶著濃濃的睡意，簡直比美低音大提琴，小張雖然知道對方是個Gay，耳朵還是可恥地懷孕了。

她清清喉嚨：「您好，請問是簡明承先生嗎？」

『我是。』男人的聲音已經恢復清醒，沒了那種讓人心癢癢的低啞，小張覺得有點可惜。

不過正事要緊，畢竟再找不到董醫生，電話對面那個人就是第一嫌疑犯了，搞不好把董醫生怎麼了。

把自己嚇得顫抖了下，小張連忙問：「很抱歉打擾你了簡先生，是這樣的，請問你昨天跟董醫生是幾點分開的？」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小張的心都提起來了，胡思亂想著自己等等該用什麼理由報警，還來不來得及救回董醫生？

『我跟他還沒分開……』接近一分鐘後，簡明承終於回話了。小張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一點困惑。『妳是張護士對吧？董大哥的隨診護士。』

「對對，你記得我啊！」小張護士鬆了口氣，聽這種感覺，董醫生應該沒什麼大問題。「能請董醫生接著電話嗎？我們找了他好久，都找不到他。」

『可能不太方便，他現在……』簡明承又沉默了，於是小張護士的心又提了起來，腦袋裡開始播放自己以前看過的《犯罪心理》這部美劇。

「為什麼不方便？他不是跟你在一起嗎？」她掩飾不了焦急地問，手心裡都冒冷汗了。

畢竟，美劇裡這種狀況，通常董醫生已經涼了，而且還涼得很千奇百怪。她摀著自己的胸口，又開始糾結要不要掛電話報警？病歷上也有住址，可以提供給警方抓人。

『他睡得很熟……我剛剛已經試圖叫過他幾次了，他都沒醒。』簡明承的聲音裡滿滿的都是疑惑。『我不確定這樣正不正常，但我又怕吵到他睡覺，所以……』

電話兩頭，同時陷入沉默中。

睡很熟？叫不醒？小張護士按著太陽穴，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說起董仲舒離開大醫院獨立開診所的原因，其中之一當然是因為醫院太操了，而且人際關係很複雜，董醫生這個面善心冷的人，實在不耐煩時時刻刻跟人勾心鬥角。

但這其實不是最主要的原因，僅僅是檯面上的說詞，畢竟他在權力鬥爭的環境中其實如魚得水，混得非常好，才能在35歲前就當上總醫生。

真正的原因，其實是他很嗜睡。

更白話一點講，他早上九點前很難爬起床，如果硬爬起來，就需要花兩三天時間去補眠，當然睡男人也算補眠的一種，但每天至少要扎扎實實睡上七個半小時。

大醫院越是明星醫生，休息的時間就越少，董仲舒顯然是家醫科最閃亮的那顆星。他曾經從早上八點看診到半夜一點，看到最後人都枯萎了。

也就是這麼一次，讓他下定決心出來自己開診所。當院長後就能安排自己的看診時間了！病人數量也可以得到一定的控制！而且還不用一直開早會！

這件事，善治醫院的員工多少是知道的，小張護士更是知之甚詳，這也不是她第一次在醫生沒來上班時打電話找人，卻發現人根本還沒睡醒。

雖然說，這種事不是經常發生，畢竟董醫生盡量不幫自己安排上午的診，一周就一次，習慣後也沒再發生過睡過頭的事情了……大致上。

沒想到這次烏龍，竟然又是董醫生睡懶覺惹出來的，小張護士覺得很無奈。

但她不知道，自己這次誤會董醫生了。並不是董醫生主觀上睡過頭，他真的無奈背鍋，誰都想不到自己會被按著做了八小時愛啊！是個人，肛門都磨破皮了！

「沒事，董醫生有時候會這樣……」不知道董仲舒悲劇的小張護士嘆口氣：「反正現在都十點了，也不用特別叫醒董醫生了。不過，請他醒來後跟我聯絡一下好嗎？」

『好的，我會轉告他。』

終於找到人，小張護士跟簡明承道了謝，並道了別後，掛上電話，跟同事們一起吐槽起了老闆。

這頭，簡明承收線後，低頭看了眼自己懷裡沉睡的人，也鬆了一口氣。

「原來你有時候會這樣啊……」他自認為已經找到董醫生睡著的解答，渾然不知小張護士說的跟自己理解的壓根兩回事。

短暫睡了兩個小時後，簡明承已經基本上恢復精神了，他小心翼翼抱著董醫生，離開自己的臥室，走入一旁的客房。

原本簡明承沒想保留這間客房的。

這棟老公寓是三房兩廳的格局，因為是老屋子，所以每個空間都隔開了，導致坪數不小、空間也寬敞，但卻莫名有種拘束感。

簡明承離開了特務世界後，就很討厭拘束感。特別是空間的拘束感，會讓他渾身不舒服。

他這輩子大半時間都被禁錮，無論是物理上或生理上、心理上都是。

所以他原本打算把全部的牆都拆掉，只保留一個小房間放他的武器，臥室用個隔簾擋一下就行了。

不過他唯一的好友何桃峰對這個想法不以為然，陪著他看完房子買下房子後也承包了裝潢。

第一版設計圖其實很不錯，流行的開放空間，書房有一面半牆與客廳餐廳區隔，一間客房、一間主臥室、一間客用衛浴。

但簡明承怎麼看都覺得那面半牆很礙眼，那間客房也很礙眼，客用衛浴更是礙眼到不行，彷彿都快長針眼了。

看著他眼皮直跳，陰沉著表情不說話，彷彿一顆大型白毒鵝膏菌，散發著肉眼可見的劇毒。

好吧，何桃峰也不是完全不懂簡明承的心情，於是爽快地改稿。

第二版設計圖乾脆把書房、客廳、餐廳、廚房都放在同一個空間，用家具跟植物擺設做出景深跟區隔，還特別留了一個最棒的地點給簡明承養多肉。

但他還是看客房跟客用衛浴很礙眼。

簡明承不懂，何桃峰幹嘛留空間給客人？他的生活裡怎麼會有「客人」這種存在？

『零九，好友，你不是說要跟普通人一樣生活嗎？』何桃峰翹著長腿，歪在畫設計圖用的長桌上，有力修長的手上轉著繪圖用的筆。

『是。所以？』簡明承不解。

『普通人都會有朋友。』何桃峰手上的筆簡直轉出藝術感了，讓簡明承有點分心。

『朋友？』他楞了愣：『我有朋友。』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何桃峰。

何桃峰嘆口氣，似乎有點無奈：『我以外呢？除了你先前當傭兵的時候認識的那幾個戰友，你還有朋友嗎？』

那幾位戰友似乎也不能算是一般朋友……簡明承沉默了片刻，才又拿起設計圖端詳。

『那好吧。』他妥協了。

普通人會有朋友，也會邀請朋友到自己家作客，有時候太晚了，朋友就會留宿。也會許不是因為太晚，單純是來找他借宿等等，朋友之間有很多可能性，所以一間客房是必要的。

畢竟，誰知道未來會怎樣呢？

道理他都懂，畢竟當初的訓練也包括如何扮演普通人。他的任何滲透行動成績都很好，只要他不是簡明承，不是他自己，那他可以扮演任何一個沒有破綻的普通人。

但現在的他不是任何曾經扮演過的人，只是他自己。所以他心裡是有些不踏實的，他懷疑自己是否真的能融入普通人的生活，是否可以成為一個「有普通人類朋友」的人……

沒想到，還真有用上的一天。

簡明承默默在心裡感嘆，雖然要不是因為他想把主臥室裡的床單被子都洗了，董仲舒其實也用不到客房才對。

原來這就是普通人的生活啊……

簡明承把董仲舒輕柔的放在客房床上，當初他雖然鬆口保留客房，但不想給客房太多空間，導致這個房間其實很小，甚至勉強把客用衛浴都塞進來了。

離門最近的那面牆邊放了一張普通尺寸的雙人床，這還是何桃峰強行購買的，否則他本來只想要一張單人床。床的對面就是專屬衛浴，彼此距離兩步半。

他感謝好友當時的強硬，起碼現在能讓董醫生睡得很舒服。

替人蓋好被子，思索片刻後簡明承伏下身體，慎重地在董醫生額頭上親了一下，低聲道：「好好休息，做個好夢。」

然後他想，洗完床單被單後，應該要下廚做一頓美食，讓董醫生醒來後可以吃到熱呼呼的食物……這就是普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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