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阿白!」安樂業從椅子上跳起來,慌慌張張的轉身還差點被椅子絆倒,萬百草連忙伸手扶了他一把。
「你怎麼會……」在看清楚他不正常的膚色後,萬百草在他臉上摸了一把,皺眉:「你的臉怎麼這麼冰?」
臉頰上的溫度滾燙的像火焰,安樂業忍著不要貼上去磨蹭,緊張的咬著嘴唇笑笑:「我、我也還好……沒有、沒有很冰啦……大概是我天生體溫低……唉,你別瞪我……」
「安先生在店外頭站了很久。」老闆倒是很愉悅的向萬百草告狀。
「站在店外?」萬百草眉心又打了個摺。「為什麼站在店外?你不是去採訪另一家餐廳嗎?解語沒帶你去搭車?」
連三個問題,問得安樂業腦袋越垂越低,雙手都快扭成麻花了。
「樂樂?」六年前萬百草不會逼問答案,但六年後萬百草是不會輕易放棄的。
「這個嘛……哈啾!」西裝下的肩膀抖了抖,接二連三的噴嚏了幾聲,鼻尖、眼尾、耳垂都紅了。「抱歉……我……哈啾!」
「先讓安先生喝個湯暖身體再問吧,好學弟。」老闆笑得抹淚,這才出聲替安樂業緩頰。
用力搓了搓安樂業剛開始回暖的臉頰,萬百草嚴肅的道:「你等等一定要回答我的問題。」
「好、好啦……」下午採訪時的那種疏離感,彷彿消失了,安樂業感動得想哭,腦袋都快藏到胸口了。
真哭出來就太丟臉了不是?知道萬百草還把自己當朋友,自己仍然是他關心的人之一,安樂業心頭又酸又暖。
轉頭對廚房比了幾個手勢,那邊機伶的領命而下。
「學長你也是,為什麼晚到了?」矛頭這次轉向了老闆。
「哈哈,你知道我忙啊,好學弟。我出現不就好了?小凹剛也生我的氣,唉,我也不是常常忘記吃飯昏倒,有你們在我最近都胖了啊。」那一臉誠懇的歉意,讓萬百草打從胸口嘆了一口氣。
「是,我跟小凹都比你掛念你的健康。」輕手輕腳的將安樂業推回椅子上,萬百草越過他的肩膀,在老闆肩膀上拍了一下。「早上讓你吃晚了,抱歉。以後我會提醒小凹,時間到了先塞你一杯豆漿。」
「哎呀我的媽,有了你們,我渾渾噩噩也能順利活到九十歲啊。」一番話,把萬百草逗笑出來。
「不跟你扯了,我進去幫你們弄吃的。樂樂,跟學長吃一樣的好嗎?」指尖掃過後頸的肌膚,安樂業微微一顫,整個人紅得像壽桃,差點沒聽清楚萬百草的問題。
「啊……嗯嗯嗯,當然,你方便就好,你方便就好……」他看不到對面的漂亮男人,瞇起了眼眸繞有興味的看著自己,當然更看不到身後萬百草微微暗下的眸光。
他只是很感動又很惶恐,掙扎於自己現在的處境到底是不是一種錯誤?
下午,他原本打定主意,跟萬百草的牽扯就停在這裡。
解語說,萬百草現在有個掛念的人,就是餐廳的老闆兼大學學長──好吧,掛念是安樂業自己加註的,用最粗的馬克筆,在心頭上重重描繪了好幾次──不過,每天照三餐關心對方吃飽了沒有,這肯定是掛念吧!
一開始,安樂業心裡沒來由的酸澀,差點連第二家店的採訪都出錯,滿腦子想的都是高中時後的自己和萬百草,那時候的他被寵的很好,三餐點心消夜下午茶,萬百草的世界跟他的世界,圍繞著彼此轉動,直到小夏出現為止,才破壞了平衡……
心口猛得一抽,他一陣反胃差點在餐廳裡吐出來,臉色青白了好一會兒才忍住,連餐廳老闆都關心的詢問他是否需要休息。
當然,身為專業記者,安樂業婉拒了,有禮的道了歉也道了謝,說了幾個笑話緩合場面,食不知味的把盤子上的食物塞進肚子裡。
結束採訪,解語淡淡問道:「我帶你去坐車?還是你要到我家喝個咖啡冷靜一下?」
「我、我想在路上走一走,反正今天工作也結束了,你把照片寄給我,明天我再進公司去整理就好……」
一整天吃了四家餐廳,美食記者根本就是體力活,要不飽一天要不餓兩三天,明天開始寫稿,只能靠超商過日子了。
所以安樂業總會在採訪之後在街頭無聊閒晃,一方面助消化,一方面回想自己到底吃了些什麼。
不過,今天,可能還有一點其他的作用吧……比如,幫助自己思考跟冷靜之類的。
雖然結果是失敗的,安樂業有時候都厭惡自己的軟弱。
到底怎麼走的,絕對是個謎,兩家餐廳隔得是不遠,捷運大概四到五站吧,他就順著捷運路線走,走著走著,就發現自己走到了萬百草的餐廳外。
那正是最忙的晚餐時間,隔著櫥窗,可以隱約看到出餐口的萬百草,距離不遠不近,看不清楚他臉上的神情,卻不會看漏他說話調度指揮的動作,等安樂業發現的時候,自己已經縮在裝飾牆的角落,凍得全身肌肉都快抽筋似的發抖,卻怎麼樣也無法下定決心進去或離開。
接下來的時間,他盯著錶,恍惚的看著秒針走動,腦子裡百轉千折。
他曾經是被萬百草寵愛的那個人,可是他不懂如何處置這份寵愛,也不懂自己的心意。
萬百草現在看起來很好,比六年前,在河濱公園跟他道別時那心碎的模樣,要好得太多了。這就是他跟學長的差別吧!
安樂業不無自謔的對自己冷笑,他給萬百草的,是壓力跟心痛;學長卻是萬百草的伯樂,讓他展翅翱翔,幸福又開心……
被自己搞得糾結又悲慘,直到一杯熱茶出現在眼前時,他才猛然抽離自己的自憐自哀。
認出他的侍者熱情的將他拉進餐廳,猝不及防就看到了學長的廬山真面目……好漂亮的人。這是第一個想法,接著他苦澀的在心裡告訴自己:萬百草跟學長多登對,無論還是不是朋友,他都應該要祝福。
但萬百草的舉動,又莫名的讓他心裡帶了一點點,活絡的希望……安樂業,你真的太軟弱了!
誰也沒發現他心裡的糾結跟小劇場,萬百草回廚房去忙了,而老闆端著茶小口啜飲著暖胃。
安樂業見狀,也跟著拿起茶一口氣喝光,身體才真的有些溫暖的感覺。
也許是擔心他們餓著,菜很快就上了。
首先上來的是一個白中透粉的瓷盅,搭配一個小而精緻的沉黑色木托盤。
揭開盅蓋,安樂業發出一聲嘆息。
碗裡是一朵碧綠的菊花,被彷彿淡色琥珀的湯汁包裹,讓人不知如何下手,生怕破壞了眼前的畫面。
「安先生,趁熱喝,這是菊花豆腐羹,冬天的季節招牌菜。」老闆招呼著,率先拿起湯匙,舀了屬於自己的那份羹湯入口。
那滿足的模樣,安樂業看了莫名有些嫉妒,他連忙低下頭,拿起自己的湯匙,遲疑的停在碗上頭,好一會兒都沒辦法下手。
他不是沒看過這到菜,是由豆腐做的,用爐火純青的刀工將豆腐留下約一公分不切斷,縱橫各切上20刀左右,放進水裡一撥就成了朵綻開的菊花。
但,綠色的菊花豆腐還是第一次見到,擺盤也是初見的精緻……可以說精緻得太過了,反倒讓安樂業沒有胃口跟勇氣下口。
「安先生不喜歡豆腐嗎?」查覺他的退縮,老闆和善的詢問:「我請廚房另外替你備一道湯品?」
「不不不,太麻煩了,我只是、只是很少看到這麼精緻的菜……」勉強露出笑容,安樂業總算動手舀了一口羹湯入口,略有些燙口的溫度讓凍僵的身體一陣愉悅,他滿足的放鬆了表情。
淡琥珀色的羹湯是雞湯,味腴但清爽,不帶絲毫肉腥味。豆腐仍帶豆香,略有炭燒的焦味,兩種鮮明的味道,前所未有的諧和。
「如何?」老闆笑問。
「很棒……太棒了,今天採訪竟沒點到這道菜,是我的失誤。」誠心誠意的讚美,這味道是屬於萬百草的,安樂業一吃就知道。但比起高中時期,精純成熟得太多了。
他們的分別,是正確的。
不由得又吸吸鼻子,安樂業低下頭,告訴自己別繼續陷溺於情緒中,一口一口喝光羹湯。
之後上來的菜,就比較親切了,主食是雙鮮鍋巴,酥脆的鍋巴澆上芡汁時發出柴火般的劈哩啪啦聲。
蝦仁、海參、筍片、韭黃為主的芡汁既不會太清也不會太稠,恰到好處,吃到最後盤底幾乎不留湯汁,全沾在鍋巴上。
「這小子偷工減料。」看到芡汁的第一眼,老闆呵呵的笑罵了句,發現安樂業皺眉,才解釋道:「你看這配色很單調吧,不是黑就是白,本餐廳的菜向來以擺盤精美、口味精緻著稱,這不合格,是拿來塞老闆胃的。」
「我覺得很好啊……」安樂業倒是覺得,光鍋巴的金黃色與芡汁配料的顏色對比,就足夠漂亮了。
更不提那精挑細選的食具,他都說不清楚到底叫什麼顏色,說黃又太橘,說橘又不夠紅,從盤底漸層到邊緣,根本像朵花。
「安先生喜歡就好,味道上倒是永遠不變的好。」
「嗯。」瞥了老闆一眼,永遠兩個字,簡直就是兩把銳利的刀,戳在安樂業心頭。
他真是煩透自己了。
後頭上來的香芹蛋盅──把水煮蛋對半,去掉蛋黃,將切碎醃過的芹菜跟蛋黃拌過後放回蛋白裡。
以及熗黃瓜捲──將小黃瓜切成適當長度後對辦,刮去瓜囊,燙過後填入以豬肉茸為主的辣味肉醬,上頭還灑了磨碎的花生──也都被老闆帶著笑評了兩句。
安樂業不好反駁什麼,也許這是老闆跟主廚間的樂趣,他是局外人,當然不好多嘴……心裡酸酸的想著,安樂業不知不覺埋頭又吃了一大碗飯。
最後上來的,是一道甜品──玫瑰蒸餃。
帶著淺粉色的皮,每個餃子都只有一節拇指大,小巧玲瓏的,帶著玫瑰的芬芳。咬開來,裡頭的餡兒又滑又膩,香甜可口,還有些微隱約的苦味,在舌尖上像花朵綻放,讓味道不至於單調。
用完了餐,也早過了打烊的時間。
員工們正在打掃,有人已經先行離開了,老闆倒是很優閒的啜飲餐後熱茶,笑吟吟的看著侷促不安的安樂業。
「呃……」安樂業覺得,應該由他來打破這詭異的沉默才對,卻一時不知道該怎麼稱呼眼前的男人。
「我的名字叫韓左道。」老闆放下茶杯,掏出名片推給安樂業。
「啊,韓先生……幸會幸會……」拿起名片,安樂業不自覺得想:不知道旁門在不在?
「幸會。」韓先生輕輕噗嗤了聲,安樂業尷尬的紅了臉。
「抱歉,我今天有點失態……」躲避了整個用餐時間,這時候再躲避就太明顯了,安樂業不的不正眼對上那張漂亮的臉。
「沒關係,我可以理解。」韓先生聳肩,眼裡滿是興味:「我對你一直很好奇,今天終於見到了,早知道下午我就該翹班來參加採訪。」
「一直很好奇?」總覺得不是什麼好事,青年不自覺挺直了腰。
「別緊張,沒什麼大事。」安撫的言詞一點用也沒有,反倒讓安樂業更加忐忑。「我不過就是從解語,還有好學弟嘴裡,聽過很多次你的名字,包括你們高中時候的一些……趣事。」
安樂業覺得自己要吐了。
要不是胃裡全是萬百草的菜,他現在一定會衝去廁所吐。
他清清喉嚨,又喝了一大口茶,才開口問:「阿白……都跟你怎麼說我?」
「你確定想從我嘴裡聽到嗎?」韓先生眨眨眼,放下了茶杯,手指輕柔的滑過杯口。「我知道你們的分別,不是個美麗的童話故事,更像是夢醒後的現實,解語說你終究沒去找百草。」
「我……」找了,只是太晚,一切都來不及了……安樂業張著嘴,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我必須感謝你。」韓先生仍然是那麼暖洋洋又親切的笑顏,安樂業卻覺得那雙黑眸像鷹隼般鎖定自己,讓他背後寒毛直豎。
「感謝我?」
「對。」韓先生看了安樂業眼前的空茶杯一眼,動手替他斟滿,才續道:「如果你們仍在一起,我就無法找來百草,替我實現夢想……我相信今天的採訪他告訴你了,這間店就是我的夢,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理想的那個模樣,包括萬百草。」
安樂業的手在顫抖,他試圖端起茶來喝一點幫自己穩定,但茶卻潑在了手上,燙得他臉色扭曲。
「人生的際遇真的很奇妙對吧?」韓先生輕聲笑著,語氣柔軟得彷彿剛剛吃的那道菊花豆腐羹。
「嗯……」安樂業恍惚的回應,雙眼盯著韓先生,但卻是失焦的。
「一個人所捨去的,卻是另一個人所需要的。」
安樂業猛得站起身,差點撞翻桌子,杯子裡剩下的茶水全灑了。他全身顫抖,抓了兩三次才把自己的外套從椅背上抓起來,臉上毫無血色,眼眶幾乎是含著淚的。
「我、我……謝謝招待,我得走了,不然捷運……捷運……」
「怎麼了?」一隻溫暖的手掌,輕輕壓上他的肩膀。
他不敢回頭,今天的自己狼狽過頭了,最後好歹要留個過得去的印象在萬百草的記憶裡!
「我們聊了聊天。」韓先生攤手,對萬百草不以為然的眼神莞爾:「好學弟,你要相信學長不會害你,終於見到大名鼎鼎的樂樂,你不能怪我多跟他聊了幾句。」
「我相信學長不會害我,但我更希望你對自己好一點。」萬百草指指牆上的鐘:「已經不早了,你該回去休息才對。我剛已經請小凹來接你,大概再五分鐘就到吧。」
「真是麻煩你了,學弟。」
「你好好睡好好吃,就不麻煩我了。」萬百草嘆氣。「我跟小凹說了,要他收走你的手機跟筆電,鎖上書房,收走鑰匙,今天你一定要睡滿六小時才可以,知道嗎?」
「明白明白,我昨天不過就少睡了……一兩個小時罷了,瞧你緊張的。」韓先生告饒,同時不忘問到:「安先生也該回家休息了吧?需要搭我的便車嗎?」
「不用了,謝謝。」
「我帶樂樂回去。」
兩個人同時開口,安樂業瞪大眼猛的轉過頭,萬百草倒是一臉波瀾不興,神色如常道:「這麼晚了,你一個人回家危險,我送你吧。」
「我說,好學弟啊,現在才十點二十分呢。」韓先生誇張的指著牆上的鐘,萬百草只當作沒看見。
所性接韓先生的車很快就到了,車上的人原本似乎想下車,但被韓先生舉手制止,隨意套上了風衣便匆匆上車,把被他逗夠的兩個人留在身後。
關上門後,他搖下車窗,對站在餐廳門邊的萬百草揮揮手,才指示司機開車。
安樂業總覺得車窗搖上前,韓先生又頗有深意的朝自己瞥了眼……應該是錯覺吧……他對韓先生跟萬百草之間的交往,一點妨礙也談不上,今晚過後到底還能不能再跟萬百草見面,甚至都得打上大問號。
他現在就該跟萬百草道別,搭捷運回家好好洗個澡,睡他一覺。下午原本就有點感冒初期症狀,剛剛在寒風中站了兩小時,加上情緒起伏太大,安樂業感到一陣頭暈目眩,腦子熱脹。
「阿白……」
「嗯?」萬百草關上了大門上鎖,走回他身邊摸摸他的臉。「你是不是有點發燒了?」
「應該沒有……發燒就慘了……」明天得進公司寫稿,選照片、排版、送校對……要是發燒倒下請了病假,病好後他會忙到想掐死自己一了百了。
「你……自己住嗎?」萬百草語帶遲疑。
「對,我自己住。」沒對這個問題多想,只要萬百草願意多跟自己聊聊,安樂業就開心得想唱歌了。
「這樣嗎……學妹呢?」萬百草看似問得隨意,語尾仍不自覺洩漏了一絲不安。
「學妹?」眨眨眼,安樂業困惑的皺眉:「你說小夏嗎?他當然住自己家裡了,你怎麼會問起他?」
「好奇,可能也有點懷念。」撫摸著臉頰的手滑向帶著薄紅的頸側,在耳後那塊敏感處蹭了蹭,安樂業怕癢似的縮起肩,眼神游移不定。「你真的發燒了,我帶你回家吧,再等我……一小時可以嗎?」
「不用啦,太麻煩你了,我去康是美買個伏冒熱飲喝了,睡上一覺就沒事了,哪有這麼脆弱。」決心要跟萬百草保持正確的距離,安樂業儘管滿心希望能跟他相處久一點,多感受他對自己的關懷,假裝他們之間未曾空白六年,但還是得咬牙拒絕。
「不要跟自己的身體過不去。」萬百草卻不讓他推拒,拿起快被他抓成抹布的外套抖了抖,笑著搖頭:「這麼薄的外套,撐不住你走到捷運站的十幾分鐘的,你不是不想發燒嗎?」
把外套裹在安樂業身上,萬百草拍拍他的肩:「等我一下,今天有些料要先備好,我讓他們先別關暖氣,你在這等一會兒,我送你回家。」
這麼強勢的關懷,安樂業根本抗拒不了,不安又有些雀躍的點點頭,在原位坐下。
桌子已經收拾好了,桌上及最靠近的那盞壁燈仍亮著,成為整個餐廳裡扣除廚房外,最後的光源。
幾個人走過來跟萬百草道別後,也對安樂業親切的笑了笑,便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