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是笨得沒救了!」收東西的時候,學長搔著微捲的短髮靠過來,煩躁地咒罵了一串,難聽得讓向路遙只能苦笑。

  「學長呢?如果被發現,會承認嗎?」隨手將用得差不多沒水的紅筆扔進垃圾筒,他抱著手臂對學長淺笑。

  他們是共犯。

  早在軍校時代,他們曾經是性伴侶,但從來沒能發展成情人。直到進了這所學校,他們各自都找到了心屬的人。

  嘖了聲,男人只是把他桌上的報告拿過來,皺著眉:「我不知道,這種事情沒發生的時候,多好聽的話都說得出口。」

  「學長,你說的沒錯......以前我不懂。」所以他受了很重的傷,卻強迫自己不去看、不去想,讓著傷口流血流膿,最後變得醜惡。

  那張淺麥色的臉默默流著淚,否認一切,否認的所有的承諾,他能做的卻只有指責哭喊。「我不夠堅強,而且太高傲......學長,高中生其實還很幼稚啊!」

  「我不知道你想到什麼。」男人嘖了一聲,摸出菸來:「人都笨過,不過能笨到像農冬露那麼徹底的不多。」

  苦笑,向路遙不知道該不該替小戀人辯解。

  「不過我不討厭。」叼著菸的漂亮嘴唇彎起來,用力拍拍他的肩:「保重。」

  笑著搖搖手,向路遙看著整理乾淨的桌子一眼,這所學校是沒辦法待了,不知道後續會被怎麼處理。

  這就是當軍人的麻煩,如果是當老師,了不起轉換跑道就是了。他是職業軍人,如非被除役否則還有的拖呢!

  不久前才在很多人面前哭完,有點丟臉,可是現在倒是覺得神清氣爽。也許哪一天他應該要問問農冬芽,安落陽怎麼了?是不是還好?是不是也......也終於得到幸福?

  才坐進車裡,手機就響了。顯示的電話很陌生,他微微蹙起好看的眉,考慮了一會才接起。

  「喂?」

  『您好,請問這是向路遙先生的手機嗎?』電話那頭是輕柔溫柔的聲音,很有禮貌帶點羞澀,令人感到非常熟悉。

  「是,請問你是?」他認識的人當中,有誰是這樣的語調嗎?可是說話的方式又不像是熟人。

  『太好了,境遙先生不肯告訴我你的電話,我打好幾通才打對。』那帶點緊張的聲音鬆了一口氣笑起來,他可笑不出來。

  「不好意思,請問你是哪一位?我大哥的朋友嗎?」一切都是從那個討厭的傢伙出現之後開始,簡直跟10年前的事件流程一樣,......猛的,修長的身軀一抖,拉著安全帶的手無法抑制的僵硬起來。

  那天大哥出現的時後說了什麼?『我遇到了安落陽』!總不會......好不容易平靜的心情又翻騰了起來。他想見安落陽,但不是現在!

  電話那頭的人只是細細的笑了幾聲,讓他全身冰涼。『不不,我跟境遙先生不算朋友,算是業務關係。』

  「安落陽?」不知道該回答什麼,回過神的時候,他已經叫出這個名字。

  『你果然猜出來了。』安落陽笑得很開心,似乎一點也不驚訝會被猜出來:『路遙,好久不見。』

  又顫抖了下,向路遙更用力揪緊安全帶,掌心傳來一陣一陣的微疼。

  他一直很討厭自己的名字,非常討厭。因為路遙,就會有人很無聊地一直問馬力在哪裡。他怎麼會知道,他姓「向」又不姓「馬」。

  可是只有一個人,叫著他的名字的時候,曾經讓他覺得好幸福......「落陽,好久不見。」

  努力跟著微笑,大腦卻亂成了一團。好不容易淡掉的蟬鳴跟刺眼的亮白,又在腦中嗡嗡作響。

  『我以為你忘了我。』安落陽的聲音還是那樣,溫柔又羞澀,帶了點輕快。

  可是,總覺得像是假的,鏡片後的眼眸微微瞇起來,他覺得很不舒服。

  「你......你在大哥那邊嗎?」為什麼打電話給他?10年沒有聯繫,卻在這種時候主動連絡了他,為什麼?

  『不算是......』安落陽又細細地笑起來,在他腦裡有個鮮明的少年映像,淺麥色的臉頰微微染紅,微藍的眼半垂著看他。『我剛下他的車,境遙先生還有工作。』

  「喔......」不知道自己能說什麼,向路遙終於放開了安全帶,改為摀住自己的嘴。他有一種想做嘔的感覺,卻不知道為什麼。

  『你應該不忙吧!』電話那端可以聽到細微的人聲,感覺上像是在某棟大樓的大廳裡

  「為什麼這麼說?」雖然是問句,語氣卻像是肯定。握著電話的手微微收緊,向路遙覺得自己在發抖。

  電話那頭的人是安落陽嗎?既熟悉又無比陌生,這10年安落陽發生了甚麼事嗎?

  『我遇到了冬芽,她變漂亮了呢!』細微的吵雜聲都不見了,安落陽的聲音變得更清楚,更輕快,更讓向路遙覺得不舒服。

  「嗯......我看不出來。」如果農冬芽在一定會氣著說他有眼無珠吧!胸前的噁心感稍稍淡掉了一點,他吐口氣。「她告訴你了?關於照片的事情。」

  電話那端沉默了下,接著是笑聲:『不能說她告訴我了,她只問相片是不是我貼的。』背景又傳出細微的聲響,像是鑰匙碰撞在一起的聲音。

  為什麼這麼問?向路遙呆了一下,握著電話的手抓得更緊。

  不,應該說,為什麼會不這麼想。10年前的犯人是誰,他根本沒有心情去找,光顧著舔舐傷口已經花去他所有的精力。可是這一回......他不能讓農冬露的人生出現更多的波折,非得找出犯人不可。

  安落陽的確出現得很巧,大哥也是。他小小彈了下舌。

  『你還是沒變,一煩躁就會彈舌頭。』安落陽似乎小小嘆了口氣,『路遙,見個面好嗎?我們10年不見了,有些事情我想弄清楚。』

  「什麼事情?」他也想過要跟安落陽見面,但不是現在這種狀況。電話那端的人太陌生了,他還需要一點時間做準備。

  『路遙,高中生其實還是沒長大的孩子。』安落陽輕輕笑了幾聲,接著嘆口氣。『境遙先生明天看下午的診,我們約了吃中飯吧!』

  「落陽......這10年你好嗎?」終於還是問出口了,當年安家父母的反應,安落陽的畏懼,現在想起來他們的確太天真了又太自以為事了。

  這次,安落陽沉默了很久,才終於嘆息一聲:『我想吃日本料裡,就約在『船場』吧!』

  「落陽?」

  『還記得那首歌嗎?劉若英的〈後來〉,你還喜歡嗎?』

  「很久沒聽了。」那天之後,向路遙沒在聽過劉若英的任何一首歌,甚至有關夏天的的歌他都沒辦法聽。

  『我聽了一個夏天。』安落陽又笑了,『明天見。』

  來不及說什麼,電話斷了,只有單調著聲音混著腦裡又鮮明起來的蟬鳴,嗡嗡作響。

  一手抓著電話,一手握方向盤,向路遙努力要回想那首歌。旋律是怎麼樣的?歌詞又是怎麼樣的?

  「後來,我總算學會了如何去愛......」原來,這首歌他還記得......熟悉的旋律慢慢哼出來,向路遙露出苦笑,最後笑得全身顫抖,趴倒在方向盤上。

※※

 

  掛上電話,白細的手指遲疑了下,按著電源關機。

  「路遙接了嗎?」腰被有力的手臂環抱著,拉進寬厚的胸膛裡,接著才聽見門關上的聲音,安落陽稍稍縮了下肩。

  「接了......」嘆口氣,他摘下墨鏡,放鬆全身的力量依偎在男人高溫的懷抱裡:「境遙先生,我好想睡。」

  「累了嗎?」帶點粗糙但是漂亮優雅的手掌撫上他的眼,遮去刺眼的陽光。

  一片黑暗中,他稍稍鬆了口氣。那年夏天,亮白色的噩夢之後,他很怕陽光。在病院裡,他沒有辦法逃避所謂「規律」的作息,總在清晨六點被叫醒,吃完早餐,躺在床上接近驚恐地看著陽光慢慢射入房間,照亮一面白。

  他總是聽著那首歌,直到CD承受不了,有一天安靜無聲的壞了。在亮白的房間裡,他接近崩潰邊緣,像跳針的唱盤一樣,一遍一遍的唱著那首歌。

  父母並沒有來探望過他,只有姊姊在夏天的尾聲,蟬鳴減弱的那時候,來看了他一次。那是他第一次離那個房間,也是出院前的最後一次。

  會客室是輕柔的草綠色,窗戶又大又明亮,但還是架著鐵條。陽光透過毛玻璃照亮整個空間,淺綠的牆壁、象牙色的沙發、淺黃色的地毯跟一張矮桌子。

  咖啡是冷的,裝在塑膠杯裡,連湯匙都沒有,當然不可能有砂糖或是奶球。

  姊姊喝了口咖啡之後,皺起色彩略淡的眉,厭惡地放下杯子,沒有看他。

  「姊,最近好嗎?」安落陽不知道自己可以說什麼,只能帶點畏懼跟期待這麼問。他很乖,整個夏天他都配合治療,是不是能證明他是正常人了?

  迅速看了他一眼,姊姊垂下眼,寧可看著單調難喝的冷咖啡,似乎也不願意跟他四目相接。

  「還可以,今天我是有重要的事要告訴你。」

  「我可以回家嗎?」微藍的眼睛帶著希望,他不想再回去那一整片慘白的房間,看著陽光照得他眼睛發痛。

  「爸爸說,在你成年之前他還是會給你錢照顧你,等你成年他會另外給你一筆錢。」姊姊帶點煩躁,在包包裡摸索著,拿出一個文件夾。

  「我很正常,我不喜歡男人。」安落陽心急的辯解,他做得還不夠好嗎?他什麼都願意配合,只要能證明他很正常!他真的很正常!

  「我們要移民了。」姊姊從文件夾裡抽出一些文件,放在桌上讓安落陽看。「那筆錢你好好投資,應該夠活一輩子。」

  移......移民......「為什麼?」眼睛裡只有一片白,他虛脫地軟在沙發上,連哭都哭不出來。

  他連一個改過的機會都沒有嗎?他很努力了!很努力了啊!不再去想起向路遙、不想起曾經有的親暱接觸,重新當個正常人。不夠嗎?還不夠嗎?

  「你入院的事情能瞞多久?不要再給家裡丟臉了。」姊姊不耐煩地指著文件,「你明年就滿十八歲了,自己好自為之吧!」

  後來他是怎麼回到病房,什麼時候看完那份文件的,都想不起來。直到他十八歲生日為止,他都沒有再出過那間病房。

  查覺到懷裡的身軀顫抖著,向境遙用力摟緊,攬著安落陽在沙發上坐下,讓他靠著自己的胸口。

  「想到什麼?」有力低沉的聲音在耳邊迴盪的時候,讓安落陽很想哭。

  他知道男人不是真的喜歡他,也不是因為他這個人而對他好,是為了其他的目地,為了那個在他心裡忘不掉的人。

  可是,很久很久沒有人這樣溫柔的對待他了,他孤獨了很久。雖然每天跟不同的男人上床,情人也從未缺過,但他知道自己一直是孤獨的。

  「境遙先生,你晚上要看診吧!不休息一下嗎?」小心翼翼抱住男人的腰,氣息裡是帶著古龍水味道的氣味,大腦裡籠罩上一層熱度,像做夢一樣飄飄然的。

  「不,我跟人有約。」不用抬頭安落陽也可以想像出那張端正的臉龐上,略顯冷薄的唇會怎麼笑。

  很親切、很溫柔。

  「不能陪我嗎?」他不應該跟向路遙聯絡的,很多不願意想起來的事情一件一件被翻開,像溺水的人一樣只能緊緊抓著眼前的男人。

  如果那時候他承認了,就不這麼孤獨嗎?如果那時候沒有那些相片,是不是結果會不一樣?

  「你累了,睡吧!」向境遙像撫摸貓咪那樣,順著麥芽糖色的細柔髮絲,黑框眼鏡後的眼眸什麼表情也沒有。

  「我真的可以跟路遙見面嗎?」10年前的兩人,一個得到了幸福,一個卻在不幸裡掙扎,要用什麼表情相見?

  安落陽忍著不昏睡過去,但眼眸已經閉上了,手仍緊緊抓著男人的腰不放。

  「你不是想問他,為什麼要接近你嗎?他是不是真的愛過你?」輕柔的撫摸滑到了單薄的背脊上,順著脊椎的凹陷滑動,直到腰際。

  細細呻吟了聲,安落陽又抖了下,蒼白的臉染上淺淺的紅。

  「嗯......」離開醫院後,他靠著父親給的那筆錢,花了一些工夫跟時間考上大學,曾經遲疑過要不要去找向路遙。

  但是,那一天,在蟬鳴聲中總是悅耳的聲音對著他哭吼,他想再也沒有機會了吧!

  一開始,只是因為寂寞,所以他開始進出酒吧,不知不覺開始了放縱的生活。相擁、親吻可以讓他稍微不那樣痛苦,所以他很喜歡。

  某天,他一樣在酒吧,無聊地點著菸,不自覺用手指去勾弄長長的瀏海,就像記憶裡那個美麗的少年常會有的動作。

  一杯調酒放到他眼前,眨眨眼他稍為愣了一下,才抬頭看酒保。順著酒保的眼神,他看到了一個男人。

  他瞬間瞪大眼。男人的臉有點瘦、鼻子是鷹勾鼻,五官並不難看但有點神經質,對著他微笑。

  這.....這明明就是那一年在班上抓狂,拿東西扔他,大罵同性戀噁心,後來因為神經衰弱而休學的同學!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你好。」男人靠了過來,安落陽又眨眨眼,露出有點僵硬的微笑,拿起酒啜了一口。「一個人嗎?」

  「嗯,你呢?」白細的手指輕輕靠著下巴,他又喝了口酒,慢慢舔去唇上的殘酒。

  「你很像一個人,我的第一任男友。」男人太過削瘦的臉頰帶點青,讓安落陽很不舒服,又不好意思離開。

  而且他也很好奇這個同學說的是誰。

  「他是我高中同學,很漂亮很聰明,名字也很可愛。」男人發神經質的笑聲,不斷轉著手裡的酒杯。

  「我可以知道是什麼名字嗎?」努力不皺眉,他記得這個同學從來沒有朋友,不管是在資優班或者是四班。

  發出幾聲短促尖銳的笑聲,男人一口氣喝掉半杯白蘭地,看著他:「向路遙,很可愛的名字吧!絕對不要問他馬力在哪裡!」

  差點被含在嘴裡的酒嗆到,他愣了好久,微藍的眼睛瞪得幾乎快掉出來。

  向路遙?是他認識的那個向路遙嗎?

  「他很漂亮,像邁克的瓷娃娃一樣。而且頭腦很好,雖然差了我一點。」男人轉著空酒杯,一聲一聲斷斷續續的笑著,聽得安落陽毛骨悚然。

  「可是,後來我轉到更好的學校,他因為寂寞迷上了奇怪的遊戲,竟然忘了我了!」碰的一聲,男人用力將酒杯放在吧檯上,安落陽縮起肩膀,以為酒杯會壞掉,幸好並沒有

  「那......」他覺得自己應該要離開了,這個同學抓狂起來的樣子他很怕再看到第二次。

  「他跟班上那些噁心的蟲子打賭,要勾引一個叫安落陽的蠹蟲!噁心!不要臉!不要臉!」男人根本不在意他,一個人瞪著杯子拉著聲音講個不停。

  打賭?安落陽愣了下,跌回椅子上,全身冰冷。

  這是怎麼一回事?打賭?打什麼賭?為什麼會扯上他?

  「我的向路遙,那麼清純那麼美麗,卻跟那隻蠹蟲在一起,為了勾引他還加入柔道社、住到那隻蠹蟲家裡,親在一起、抱在一起!他背叛了我!他背叛我!」

  耳朵裡嗡嗡作響,安落陽摀著嘴幾乎吐出來。那是一場遊戲嗎?那只是一場遊戲嗎?親吻、擁抱跟每一句話......都只是遊戲嗎?

  「所以需要懲罰。」男人吊著嘴角看他,安落陽驚恐地顫抖了下。

  幾乎是立即的,他想到了那些照片。「你......你在學校裡貼了那些照片?」

  「很棒對吧!很棒對吧!你不要背叛我!你不要背叛我!」男人丟開杯子,朝他抓了過來。

  幾乎是反射動作,安落陽扳住男人的手,狠狠的將他摔在地上。

  不能哭......不能哭......那只是一場遊戲嗎?茫然地站在酒吧裡,男人倒在他腳邊呻吟,他卻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





  「境遙先生,路遙愛過我嗎?」男人的沉穩呼吸及心跳,還有一人的體溫跟氣味,讓安落陽幾乎睡著,溫柔的聲音細弱得像在呢喃。

  「你明天就可以問他了。」撫摸著背脊的手掌更加輕柔,向境遙低頭在麥芽糖色的髮上吻了一下:「好好休息,我會陪你。」

  不能哭......輕輕一笑,安落陽才終於睡著。

arrow
arrow

    黑蛋白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