傭兵沒有等到太陽出來,就準備離開古城。他不知道死神甚麼時候會來找他,但是他必須要去做幾件事情。

  雖然他的刀已經磨得又銳利又閃亮,新買的盾牌跟鎖子甲都好好的躺在他的行囊裡,可是他想,大概不會再有機會使用了吧!所以他把這兩樣東西埋在古城的石牆邊。

  站起來的時候,褲子上面都是黃色的沙子,手指甲的縫隙裡也都是一樣的小細砂。

  他伸手拍掉了那些沙,看著微微高起的沙堆很有趣的笑了笑。

  「為什麼笑?」熟悉的聲音讓傭兵了吃了一驚,那種輕飄飄的像棉絮一樣的聲音。

  「死神?你怎麼會......」他很快的回過頭,變得很淡的月光斜斜的散落在穿著不很黑的長袍的白色人影身上。

  「傭兵,你決定要上戰場了嗎?」死神慢慢的靠過來,看起來似乎有點開心。

  傭兵笑了起來,他覺得自己想太多了,死神雖然越來越像人類,但畢竟是一個死神,不應該會有這麼像人類的表情。

  「我以為您很忙。」他朝死神伸出手,死神露出有點疑惑的表情,看著那隻寬大的手,微微歪著頭。「我能牽著您的手,在這月光下散步嗎?」

  「那跟快樂有關嗎?」死神還是看著那隻手,似乎有點躍躍欲試,又像畏懼似的不敢動。

  傭兵又笑了,他也看著自己的手,在越來越淡的月光下,傷疤也很顯得一點也不明顯。五根手指輪流動了動,很長的時間他的手掌裡都只有握著刀,有時候抓著酒瓶、有時候抓著煙斗。

  可是,最近他越來越希望手心裡握著的是死神纖細的腰,而不是需要扭斷的敵人脖子

  「我只是很想跟你一起散散步。」傭兵收回手,他覺得有點失望。這是最後一次跟死神見面了,他希望可以有以點不同回憶。「以前,我曾經跟家人握著手在月光下散步。」

  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想提到過去,他其實真的已經不太記得了。他記得一張有著粉紅色臉頰的少女,棕色的捲髮看起來澎鬆柔軟,就貼著臉頰一搖一擺。

  「我不是你的家人。」死神困惑的看著傭兵,然後有點遲疑的開口:「傭兵,你不是希望永遠當個傭兵嗎?」

  「嗯,我曾經這樣希望。」傭兵看著站在離他不很遠,但伸手卻碰不到的死神,考慮著要不要靠上前幾步。

  死神柔軟的嘴唇微微張開,顯得很訝異,一時之間甚麼也沒有說,只是看著傭兵。

  「怎麼了嗎?敬愛的死神,你有甚麼事情想問我嗎?」傭兵很想靠上去抱著死神,把自己的嘴唇貼著那蒼白乾燥卻非常柔軟,還帶著乾燥水果般香氣的嘴唇。

  「為什麼是曾經?」死神慢慢的靠近了傭兵一點,似乎越來越顯得慌張。

  「我昨天晚上遇見了另一位死神。」傭兵覺得,自己應該把話說清楚才對,他很喜歡死神,也很喜歡跟死神一起分享快樂,所以他要成為騎士。

  「世界上有很多死神,我也經常會遇到我以外的死神。」死神已經靠近到傭兵伸手就可以碰到的距離,蒼白的手在寬大的袖子裡動了動。

  看著那隻漂亮的手,傭兵開心的笑了,伸手握住死神不冰冷也不溫暖的手。

  「如果你可以一直當傭兵,你希望當傭兵嗎?」因為握住手的關係,死神被拉著離傭兵越來越近,但他很專心的在問問題,並沒有發現。

  「是,如果可以,我想。」傭兵的手已經可以環抱住死神纖細的腰,所以他抱住了,很認真的看著那雙混濁的綠色眼睛。

  「可是敬愛的死神,您希望一直當個死神嗎?」

  柔軟的嘴唇又張著卻說不出話,死神微微彎著頭,對於這個問題似乎感覺到非常困惑。「傭兵,你的問題我不能了解。我一直都是死神,除非消失。那跟我想不想當死神一點關係也沒有。」

  可是,傭兵希望死神永遠都是死神,不要消失。他見過春天的雪,在太陽下很快一點痕跡也不留了。

  「死神,你很忙嗎?」傭兵很想跟死神一起做一些事情,他知道這是人類的自私,可是在死去之前,他想要多跟死神在一起一會兒。

  死神輕輕眨了下眼睛,看了眼腰上的小沙漏,搖搖頭。「現在不忙,可是等一下忙不忙我不知道。」

  「死神,陪我去墓地好嗎?」傭兵記起了很多忘記的過去,關於他為什麼會成為傭兵,不再是一個騎士,雖然他一點也不願意想起來。

  「傭兵,你真是奇怪的人類。」死神用驚訝的表情這麼說,然後又看了一眼小沙漏。「不過,如果你真的需要要我陪你去,好的。」

  「我很需要。」傭兵閉著眼睛,回想那個墓地在哪裡,可是想不起來。

  嘆口氣,他張開眼睛。「死神,我不記得那個墓地了,這附近哪裡有墓地?」

  死神蒼白的手指往古城裡指。「那裡面就有。可是,傭兵,墓地裡只有屍體,沒有靈魂。」

  「我知道,不久之前我遇到的那位死神把所有的鬼魂都帶走了。」傭兵牽著死神的手,再次走進古城裡。

  「為什麼你會想要去墓地?」雖然傭兵走在前面,但他其實不知道墓地在哪裡。所以很快停了下來,回頭對死神苦笑。

  「我忘記了家人的墓地在哪裡,可是我想要回想一下曾經有過的家人。」

  「為什麼?」死神看了一眼傭兵握著自己的手,學著他反握,走到傭兵前面。

  「因為,我想重新了解,一個騎士是甚麼。」月光已經很淡了,晨光開始出現,透過古城的石牆縫隙透進來。

  死神回過頭,看了一眼傭兵,露出疑惑的表情。「傭兵,你今天特別不一樣。」

  「是的,很不一樣。」

※※


  古城裡的墓地在很深的地方,要走過很長很長的石頭階梯,傭兵的厚皮靴踩在石頭上發出空洞的聲音,在石牆裡來回迴響。

  也許是擔心他看不到前面的路,死神一邊走一邊用蒼白的手指碰觸階梯邊懸掛著的油燈支架,白色的火焰就隨著點上。

  那種火焰不刺眼,感覺起來也不溫暖,剛剛好可以讓傭兵看到自己下一步要踩的地方。每走一步,他都會習慣在心裡面數一個數字,當數到500的時候,死神停了下來,回頭看著傭兵。

  「這裡就是墓地了,除了石頭墓碑以外,甚麼也沒有。」蒼白的手指揮向沒有一點光的深黑裡,傭兵從皮囊裡摸出蠟燭跟打火石。

  「死神,你想人們都是用甚麼心情躺在墓碑下的?」傭兵不捨得放開死神的手,死神也沒有鬆手的意思,可是他必須要點起蠟燭,所以稍微動了下手。

  混濁的綠色眼睛看著他,隱約的瞇了下,然後看著兩個人的手。死神歪著頭像在思考,傭兵沒有催促,他喜歡死神這種帶著可愛的模樣。

  「我遇過的人類都充滿不甘心,大家都不希望躺在墓碑下。」死神還是沒有放開傭兵的手,只用空著的手彈了幾下,幾簇白色的火焰就飄浮在兩人身邊,照亮了直徑四大步左右的空間。

  「我想找一個沒有名字的墓碑,憑弔我的家人。」傭兵貼近死神,輕輕的環住纖細的腰,佈滿疤痕的臉上帶著小小的微笑。

  他看到死神露出困惑的表情,張著柔軟的嘴唇似乎想問他問題,最後卻沒有問,只是不自在的點點頭。

  傭兵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突然想憑弔早就不記得的家人?他曾經有過的記憶裡,最清楚的只有一場黑色的雨,他坐在用黑鐵架做成的十字架前,什麼也不想的任憑雨水淋在身上。

  在那場雨之前的記憶,他很久很久沒有回想過,傭兵是不需要過去的。就算他有一天懂了自己為甚麼樣當傭兵,他也已經是個傭兵,永遠不會改變。

  也許因為時間都太久了,墓地裡的墓碑上幾乎都沒有名字,所以傭兵拉著死神隨便在最接近的墓碑前坐下,強壯的手臂繞著纖細的腰,兩個人緊緊的依靠在一起。

  「死神,你要聽一個小故事嗎?」傭兵不長的鬍鬚剛好可以貼著死神白皙又薄的臉頰,輕輕摩蹭。

  不太黑的衣袍下的肩膀聳了下,死神並沒有躲開。「甚麼樣的故事?」

  傭兵親了一下死神的耳際,低沉溫柔的笑聲在墓地裡迴盪。



※※



  這是一個關於傭兵的故事。




  在戰爭還不激烈的時候,厄非斯那個小國裡,有兩個王子。大王子像陽光,勇敢、果決、開朗,而且待人親切。

  二王子像星星,不太閃爍,沉靜、靦腆而且非常害羞。

  不管是大王子還是二王子,國民都非常喜歡他們。但如果說到繼承王位,大家心裡都覺得,大王子比二王子好很多很多。

  面對大王子,二王子一點也不像個王子,連年老的國王也這們認為。厄非斯會由大王子繼承,成為一個偉大的國家,二王子一生都只要當個享福的親王就好。

  這好像是理所當然的。

  大王子有一群好朋友,都是厄非斯的貴族。大家一起練武、一起遊玩一起出外打仗,感情好得可以用同一個酒杯喝酒、穿同一件上衣。

  那群好朋友被國民稱為「殿下的騎士」,都是勇敢、開朗受人喜歡的好青年。總是會出手幫助有困難的國民,不像一般的貴族會欺負人。

  那群騎士中的其中一個,最年輕的那一個,也是大王子最好的朋友。他娶了小公主,在厄非斯的王宮附近,蓋了一棟有著綠色外牆、木頭窗戶、像鋪了柔軟的草一樣屋頂的小房子。院子裡,是小公主細心栽種的花,很漂亮,每個季節都有不同的顏色。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厄非斯很幸福。雖然有戰爭,但是都不嚴重,有時候只是鄰居的吵嘴,誰也不會真的至誰於死地。

  那個年輕的騎士,是個幸運的傢伙,凡是他在的戰場,大王子一定會得到勝利。他沒有看過真正的死亡,因為他在的地方沒有死亡。打仗,就像是一場宴會一樣。

  時間到了,他就去穿戴整齊參加盛宴,結束了就瀟灑的抹掉臉上的泥巴,回去那小小的、有著甜蜜綠色的家,品嘗小公主為他做的晚餐。

  三年後,他們有了自己的孩子。是一個可愛的,有著小公主柔軟微卷的棕髮,跟他像天空那樣藍的眼睛。粉紅色的小嘴唇比他們看過得最美的玫瑰花還要來的可愛。

  不管是誰,都會認為這種幸福會永遠持續下去,不會有結束的一天。那個年輕的騎士也是這麼認為的。他還年輕,又很幸運,可能要很老很老才見得到死神。

  可是,很多幸福都是在眨眼的那一瞬間消失的。

  某一個夏天的傍晚,國王過世了。不是生病、不是意外、不是壽終正寢。是被暗殺了。

  二王子剛好在國王身邊,也受了很重的傷。誰都不知道為什麼厄非斯的國王會被暗殺,他是一個那麼寬容的國王。

  當二王子好不容易清醒,才說出令人吃驚的消息:暗殺者,是一直跟厄非斯有貿易往來的國家--匹克林。

  他們必須要為自己的國王報仇!報完仇 之前,大王子決定不繼承王位。

  他帶著他的騎士們去攻打匹克林,那個年輕的、幸運也幸福的騎士,當然也跟著去了。他跟小公主最漂亮的女兒,剛會跑跳含糊不清的跟院子裡的花說話,總是笑得很開心。

  騎士想,他很快就可以回來,像之前那樣毫髮無傷,只是去參加一場晚宴一樣。





  傭兵的故事,結束了。



※※



  死神看著傭兵,在白色的火光下,有一種閃爍的光芒,滑過了有著傷疤的臉龐。

  「騎士後來怎麼了?」死神露出既困惑又好奇的表情,蒼白的手掌溫柔的觸碰著傭兵的臉頰。

  「敬愛的死神,騎士根本沒有真正的打過仗,大王子也是。戰場上,真正會打仗的只有傭兵。」傭兵把臉緊緊的貼在死神有點涼的掌心裡,他看到死神有點不知所措,卻沒有抽開手,溫柔的笑了。

  「這是一個......」死神混濁的綠眼睛瞇了瞇,輕輕將頭靠在傭兵寬厚的肩上。「也許,這是一個悲傷的故事。」

  「就只是一個故事而已。」

  死神似乎還是很疑惑的歪頭,帶著遲疑的問:「小公主跟那個最漂亮的小女孩呢?」

  「敬愛的死神,當年輕的騎士回到他的家園,等待他的只是這種,甚麼也沒有的墓地。」

  「是嗎?」死神的手掌輕柔的撫摸傭兵的臉,傭兵覺得很舒服,閉上了眼睛。

  一個故事,說出來之後就甚麼也不剩了。傭兵覺得,這樣就夠了,他可以好好的告訴死神,關於「不死」的這件事情,他決定要放棄。

  「傭兵,永遠當傭兵好嗎?」死神混濁的綠眼睛看著傭兵,像是有一點點著急,卻又像甚麼都沒有。

  「不,親愛的死神,我決定不當傭兵了。」

  傭兵看到死神露出驚駭的表情,接著在白色的火焰下,蒼白的臉龐上有一點一點的光芒閃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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