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掀開軍帳的那一瞬間,麒海的眼眸微微一沉。

  應該躺在床上休息的隱月正坐在桌邊,桌面上散落著五顏六色的糖球,白皙的長指摸索著糖球,輕輕推玩著。

  「隱月。」麒海知道隱月聽見他走入的聲音,但還是輕喚了聲。

  「二皇兄,你回來啦!」側過小臉,眼眸的位置蒙著一層白布,卻仍做出一副很驚訝的模樣,嘻嘻笑:「幫隱月瞧瞧,誰同誰撞到一塊兒了。」

  桌上,五顏六色的糖,兩個三個的撞在一起,麒海抿著唇:「上床。」

  隱月該要好好休息的,雖然他在最不傷身的狀況下取下隱月的雙眼,但對現在的隱月而言,那同砍掉雙臂的差別並不大。

  不該出血的口子,血泊泊流個不停,讓他不得不狠心用火熾燒傷口,才總算是止住了血。

  原本就沒有血色的小臉,現在更是蒼白的像張紙,而總是微翹的嫣紅雙唇,甚至透著淡青。

  「睡不著,躺著好悶。」隱月搖頭,摸呀摸掂起一顆糖,含進嘴裡。

  「祁武很好。」嘆口氣,麒海怎麼會不懂呢?隱月擔心祁武會挖掉眼,才會說甚麼也不肯睡。

  一彎唇,隱月輕笑:「他才不會好。二皇兄,隱月怎麼會不懂祁武那個傻師兄……」

  就算是他最後的一著棋了,祁武的記憶回不回來,這都不重要,只要記得他──后隱月,用什麼方法記著都好。祁武不來找他,他就纏著不走,其實也不是那麼難的一件事情。

  「真不見?」走到隱月身邊將那纖弱的身軀攬入懷中,絲絲涼意一點也不是成年男子該有的體溫。

  「二皇兄,你記得李延年嗎?」小臉枕在麒海的肩窩,像是打了個哈欠。

  「嗯。」

  「他的妹妹李夫人被漢武帝寵幸,但死前卻一眼也不願意見見那九五之尊。」

  「是嗎?」嘆氣,麒海輕柔的撫摸著隱月的黑髮,卻不知道能說什麼。

  「隱月不想讓鵬羽的哭聲打擾,小師兄每回哭起來都驚天動地,聽得人耳朵都疼了。」嘻嘻笑著,隱月永遠也忘不了小師兄那張黑黑的小臉,哭得驚天動地,只為了他病得昏了三天。

  「小師兄一直對隱月很好很好。」但卻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小師兄把兩個人的約定通通忘了呢?鵬羽還是記著要當最勇猛的將軍,卻不再說讓他當最逍遙的王爺了……

  「睡會兒吧!」察覺到懷裡的身軀微微發顫,麒海用力摟緊。

  「不,隱月有客人。」搖頭,隱月動手拆起眼上的白布,麒海連忙一把抓著不讓拆。

  客人?麒海半點不認為隱月這會兒的狀況能見客,換眼得是活人新鮮的眼眸才有用,所以他今天清晨才取下隱月的眼。

  這時候正是隱月該好好休養生息的時候!緊握著那雙小手,麒海無言的表達反對。

  「二皇兄,你想祁武會願意離開嗎?」任著兄長抓著自己的手,隱月彎起唇,柔聲問。

  「不會。」若是先前,麒海覺得祁武會帶著家人遠走他方,讓隱月繼續找尋。

  但……他悶著,沒把祁武對桐子做的要求告訴隱月,要是讓隱月知道了,不見得會有好事。

  「隱月也覺得不會。」小臉對著麒海,原本會同著揚起的唇一起露出笑意的雙眸,只剩下一塊雪白的布。「所以,隱月得讓祁武願意走。」

  留在西域,阿戈密絕不輕易放過桐子,就他私心來說桐子的死活他不是很在意,但他知道祁武會在意,秋蟲會在意。

  「客人是?」蹙起眉,麒海很難得會有薄怒的感覺,但隱月的死心眼讓他……淡淡的,很不愉快。

  「桐子,隱月讓人去帶他來。」

  一愣,麒海望著懷中儘管沒有了雙眼,依然一臉不懷好意笑臉的弟弟。

  「二哥真不懂你。」他只能這麼說了。

  「是嗎?」笑笑,隱月細聲道:「二皇兄,隱月其實只是死心眼罷了。」

  他記得小師兄,對他很好的小師兄、愛上小師弟的鵬羽跟忘了后隱月的祁武……不管小師兄變成什麼樣子,是不是記得起來過去的承諾,他都不在意了。

  「就算給人?」

  蒼白的唇輕輕發顫,隱月沒有立刻回答麒海的問題。

  半晌,唇角似有若無的勾起:「二皇兄,小師兄永遠都是隱月的小師兄。」


*    *    *


  那是一個遙遠的故事。


  雪山頂上,能看見仙女,只要能拿走仙女的羽衣,就能娶得仙女當老婆。

  可是,大家都知道,那件事是辦不到的,因為雪山終年飛雪,沒有路上去,所以仙女們才會在雪山頂上玩玩鬧鬧。

  村裡的男孩長成男人,每到月圓都能瞧見雪山頂上隱隱約約的婀娜身影,開心的嘻嘻鬧鬧,嬌嫩的笑語聲,有時還會傳到山下,讓少年們都無法好好入睡。

  大家都想到山頂上去拿仙女的羽衣,好娶一個美麗溫柔的仙女回家。

  但是誰也沒辦法上去。就算釘木樁,堅硬的凍土壓根沒辦法讓木樁釘牢,儘管有人冒險試了,最後卻被發現摔死在山腳下。

  少年們變成男人,還是只能在山下做著美夢,希望有一天能爬到雪山上,拿得一件仙女的羽衣。只有一個少年,他從不這麼想。

  仙女就是仙女,高高在上、不可侵犯,就算再怎麼美好,都像天上的月亮一樣,不該抓也抓不到。

  有一天,村裡來了個少女,可憐兮兮的倒在路上,沒有任何人願意幫他。

  村裡的男人,只看著雪山,從來不看地上的。只有那個少年,他救了少女。

  身子恢復了的少女,在少年家住了下來,兩個人情同兄妹,一點隔閡也沒有,直到有天少女從她的包袱裡拿出一件美麗的衣裳,交給少年。

  那是一件七彩的薄紗,繡著少年根本沒看過的美麗圖案,觸手像流水般舒適,少年不敢拿。

  少女沒有問他為什麼,只是默默的收起了衣裳,第二天就不見了。

  少年成為男人,娶了村裡的姑娘,搬離了雪山,搬離了夢幻,搬離了有仙女笑語的月夜。


  這是一個很久遠,也很奇怪的故事,但一直有這樣一個故事。


*    *    *


  見到隱月,桐子慘白了臉。

  「本王很嚇人嗎?」儘管看不到,隱月卻聽見桐子繃緊身子,骨頭嘎搭嘎搭的聲音。

  「祁武想見你。」桐子低下頭,不願意看隱月。

  就算是小臉上包著白布,蒼白的毫無血色,仍看得出隱月的美麗,甚至更加令人屏息。像是他看過的,即將凋落在風中飛舞的花朵。

  「本王不想見他。」對桐子扁扁嘴,隱月細細笑著。

  「王爺為什麼想見桐子?」聽見隱月的笑,桐子就全身緊繃,恨不得立刻拔腿就跑。

  「因為只有你能接手鵬羽。」隱月聳聳肩,笑嘻嘻的說。

  一愣,桐子張著嘴,一時出不了聲音……什、什麼!?

  「本王不要鵬羽了。」攤攤手,隱月一副無所謂的模樣,似乎他推給桐子的不是一個人,只是一匹沒用的老馬。

  「你……」桐子還是呀然無語,他以為隱月會要祁武,回到那遙遠的京城,讓他獨自帶著秋蟲躲避阿戈密。

  「桐子,你不是一直希望本王別打擾你一家子的日子嗎?」唇角勾著,讓桐子不知所措的躲避著。

  儘管隱月的眼已經不在了,他卻總覺得隱月仍望著他,一點也不放鬆。

  「不好嗎?」

  「你……你究竟想做什麼?」連眼睛都挖給了祁武,現在卻說不要了?桐子全身顫抖,不由自主的怒叫。

  「把鵬羽……把你的祁武還給你。」無辜的聳聳肩,隱月對於桐子突來的憤怒,像是感到很奇怪。

  但桐子知道,隱月是裝的!壓根是存心惹怒他!

  「祁武原本就是我的家人!不要說還!」細弱的聲音因為憤怒,不穩的提高,麥色的小臉脹得通紅,但不看隱月。

  「好,那就帶走吧!南方或海外,別讓祁武為了一雙眼睛纏著本王不放。」嗤的一笑,隱月灑脫得讓人害怕。

  這就是后隱月嗎?就算是一雙眼,也能這樣無所謂的給出去?

  「祁武想見你。」

  「你願意讓他見本王嗎?」像是又扁了下嘴,隱月攤著手大嘆口氣。

  「不!桐子不會讓祁武為一雙眼,纏著王爺不放。」終於,還是對上了隱月臉上遮著眼眸的白布,桐子顫抖著,一字一句卻很清楚。

  他知道祁武只要見了隱月,就不會走了,他身邊的人一個也不能少!

  「桐子,本王真喜歡你的通情達理。」隱月笑嘻嘻的,卻讓桐子一瞬間狼狽的脹紅臉。

  「桐子……桐子就告退了。」搖搖晃晃的拱拱手,桐子像是逃難似的轉身猛的拉帳簾。

  但他沒能出帳,外頭站著一個男人,一身青色儒服,身長玉立瞧起來約略是長於祁武一些,英挺的眉淡淡的蹙著,溫柔的黑眸望著桐子。

  「鵬羽……在哪裡?」翻動的唇間,聲音柔的像暖風,卻藏不住淺淺的陰鬱。

  桐子張口無語,只能搖搖頭。

  「師……師父!」碰!的一聲,隱月像是踢翻了椅子,悅耳的聲音是桐子沒聽過的驚訝。

  師父?男子看來很年輕,雖然端麗的眼尾有著淡淡的痕跡,但那比較像是疤痕。

  「隱月,師父回來了。」男子從桐子身側,像陣清風似的一眨眼就閃進了帳內,在隱月絆到翻倒的椅子前,將他攬入懷中。

  「師父……」小手微顫,摸索的撫上男子的臉,隱月揚起了唇。



  「師父,為什麼說這個故事給隱月聽?」小師兄傷風,沒法子來陪他,連著兩個晚上,隱月都睡不好。

  他喜歡聽小師兄說故事,然後用暖暖的身子摟著他。

  「為甚麼呢?」師父露出好溫柔的微笑,眼神卻帶著擔憂。

  「師父,很好聽。」他體貼的讚美,只是不懂為什麼師父會說這個故事。

  「隱月,有一天也許……你會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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